桐泽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仍旧是一片漆黑，正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失明了的时候，身边传来了殿使的声音。
“醒了！”
殿使大概是守在他床边睡着了，应该也是刚醒，语气里还带着几分疲倦之气，甚至有几分沙哑，想来应该是守了许久了。
“殿……殿使！”桐泽本想叫殿使一声的，但叫殿使似乎有些不合适，而且自己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他叫什么，所以到最后叫出口的，仍旧是殿使两个字。
“我睡了多久啊？”
桐泽听见黑暗中的殿使起身走了几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房间里亮起了昏暗的烛火。
“你昏迷了三天。”
随后殿使坐在了桌子旁，顾自倒了一杯茶喝着，灯光昏暗，桐泽看不清他的脸，不过依着语气来猜的话，大概是面无表情。
“昏迷？我为什么会昏迷？”
“你摘了长生树的果子，所以会昏迷。那果子是不能摘的，那果子里面是你从长生树借的命，你摘了它，等于自绝命脉。”
“啊？那我现在……”
“现在没事了，我帮你把果子接回去了。”
“还能接回去的么？”桐泽小声嘀咕着。
殿使没答话，只是又倒了一杯水。
桐泽看他一口接着一口地喝着，竟看的有些口渴了，便从床上起来坐到了殿使的旁边，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殿使，你的长生树种在哪里了？我能看看么？”
桐泽一抬头，视线正好对上了殿使的脸，也不知是不是烛火打在他脸上的问题，殿使的那张脸看上去，竟有些病态和苍白。
“我的树丑死了，不值得一看。”
说完，便冷傲地起身离开了。
桐泽也来不及再多看几眼，只心中隐隐存了疑。
殿使离开时走的那么潇洒，然而关上房门之后，便有些撑不住了，脚步踉跄了几步差点摔了，费了好一会才稳住了身形。从房门透出的几缕光将殿使修长的身影映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竟有几分不太真实的虚幻之感。
世上没有后悔药，那果子摘下来，也不可能再接回去。他所做的，不过是一物换一物，将自己的树换给了那孩子而已。
那孩子竟然想看他的长生树么？那再简单不过了，他已经把自己的树换给他了，他每天想看几遍都没关系！而且，他的树，其实也没那么丑。
他之所以没跟他说实话，是因为他一看见那孩子傻里傻气的脸，就忍不住生气想要说些难听的刺激他，这孩子怎么能这么傻，真的是太傻了啊！
他回过头望着房间里的那个身影，突然觉得那昏暗的烛火有些刺眼，便伸出手，挡在了眼前，只隔着指缝又看了那孩子几眼。
他是真的从未见过这么傻这么愚不可及的人，明明之前还被自己凶过，第二天早上竟然能那么开心地跑来自己身边，跟自己讲他那些开心的事，这孩子，真真是傻透了！既然他那么傻，那说不定日后会为了自己今日所做的决定而后悔，想必像他这种连命都能随随便便就伸手给摘掉的人，在做决定之前肯定不会肯动脑子仔细思虑一番。所以，这么个傻孩子，他是无论如何也下不去那个狠心把他一个人丢在这座牢笼一样的长生殿里的。
世人被困于此的，皆是因为无路可退，无法后悔。那么假如他改变那孩子别无选择的结局的话，多给他一条选择的路的话，说不定，那孩子便不会和其他人一样，被囚在这座长生殿里。
他决定，多给那孩子一个选择。长生，还是轮回，便由他自己选去吧。这样，那孩子便不会再有所后悔了吧！
不过，多给那孩子一条路，也是要付出一定的代价的呀！
他看了看自己几乎遮不住火光的手，扯着嘴角无奈地笑了笑，到底是不行了啊，这么昏暗的烛火都挡不住了，看来得快点行动了，不然，可就来不及咯！
这一夜，桐泽睡得十分舒服，一早起来神清气爽的。他去看望长生树的时候，甚至觉得自己的那个果子大了一圈，这让他很是高兴，急忙又想去和殿使去讲这件事。
然而，绕着长生殿里里外外跑了一圈的桐泽，始终也没能发现殿使的身影。一开始，桐泽还想着是不是殿使去山上的迷雾森林里去了，便乖乖地坐在大殿里等他。结果，从一早等到了天黑，也没见殿使回来，桐泽便有些着急了。可这长盛山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而且还处处都是那种回忆的迷雾森林，桐泽进去铁定是出不来的，于是他便想先去殿使的房间里看看，说不定能找到些什么。
殿使的房门也没锁，桐泽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的布置还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一点也没变。屋子里面略有些黑，桐泽便点了烛火。刚亮起来一点火光，桐泽便发现了曾经放着美人画像的桌子上如今摆了一颗皱巴巴的果子，看起来，很像是长生树上结的那种果子。
桐泽心里突然浮上一层不详的预感，他走上前去，拿起了那枚果子，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他本来第一反应是这不会是殿使的果子吧，不过后来一想，殿使明明比自己懂得多，估计照顾他自己的那颗果子一定会比自己更加小心才是，于是桐泽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是，他心里的不安，却一直都没有平复下去。
这时，桐泽突然注意到桌子底下的一张残破的纸，拾起来一看，竟是一张画纸的残片，看边上漆黑的痕迹，想来应该是被烧过。而且，这画纸上残留的画像有些熟悉，好像是桐泽之前看过的那张美女图的一部分。可这幅画怎么会被烧呢？这山上不会有别人，那么就只可能是殿使自己烧的，可他平时明明那么宝贝这幅画的，连碰都不让他碰一下的，殿使为何要烧掉它？
桐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这时，他在桌角看到了一封信，大约是烛火太暗，他刚刚并没有注意到。
一打开信，桐泽就认出来这是殿使的字体。
“长生殿里的骗局我已经和你说过了，我本是想劝你下山离开的，不要再奢望什么长生的事，奈何你一意孤行，我也劝不动你，以防你日后后悔，便多给了你一条路。如果你选择长生，就留在这长生殿里照顾好你的那颗长生树。但如果你厌倦了长生，便折下那长生树上的一截枝子下山去，去轮回或者游戏人间全由你自己做主。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条路。长生殿里本只有一条路可走，我给你另辟蹊径，实则违反了规定，所以这世间便再也容不得我了。你不必找我，也不必替我惋惜，我所做之事，皆是心甘情愿的。桌子上的那个果子，是你亲手摘下来的那一个，我本不想告诉你的，但是你之前说想看看我的那颗长生树，我便在这里提上一嘴，我的树在你手里，你照顾好它，它其实也没那么丑。”
桐泽有些呆愣地现在原地，手里的那封信一时竟有些沉重，沉到让他有几分拿不住！怪不得他今天早上觉得那个果子比之前大了，原来那竟不是他的果子么？可殿使之前不是说过长生树就是求长生之人的命么？那他这么随意就把树送给了自己，他的命该怎么办？平日里那么冷傲那么凶的殿使，怎么会这样随意地就消失掉了呢？还是为了给他多一条选择才陷入这般境地的，明明平日里最嫌弃自己的不就是殿使他了么？桐泽手上一时颤抖，没能拿住那重若泰山的信，信纸在半空中折了一番，露出了还有一行小字的反面。
“这要是照着我平日里的性子，肯定要骂你一顿的，但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跟你说话了，便把语气放温柔了些，所以，我说的东西你全部都给我记住了！以后不许再蠢了，听见没有？你愚不可及的毛病必须要改一改了，你这样的孩子到底是怎么长到这么大的……”
后面的话已经有些看不清了，桐泽的眼睛被自己的泪水糊住了，混着昏暗的灯光，模模糊糊的一片，根本什么都看不清了！
擦干了眼泪的桐泽正要把那封信看完，视线却突然在扫过“最后一次”那四个字的时候突然顿了顿，随即，便又是一阵止不住的泪水翻涌。
“最后一次了么？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我现在不想长生了啊，我就想你回来，跟我说说话，哪怕骂我一句也行啊？你不是说我愚不可及么，你不是说我笨么，你要是不在我身边看着我，万一我又一不小心把自己的命给搞丢了怎么办啊？这长生殿这么大，我一个人会害怕的，你把我拎回来的，你怎么能就这么不管我而一个人走掉了呢？我现在不想要长生了还不行么？我不要了？你回来，你回来啊……”
桐泽一只手捏着那副画的残片，一只手捂着胸口，盯着不知何时落在地上的那封信，整整在靠在桌子底下坐了一晚上。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还和往常的时候一样，院子里的那棵长生树，也还和从前一样，满树的绿叶，无一朵花，只在枝头吊着一颗果子。
但桐泽知道，不一样了，这一切全都不一样了。这座长生殿已经空了，这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让他在有开心的事时第一个跑过去分享，再也不会有一个人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突然出现，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冷着一张脸整日里嫌弃他的愚不可及。
再也不会有了。
心里好痛，很想流泪，这是一种什么感觉，难道是，孤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