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年馑 > 第二章全文阅读

水云崖的肖家经历怪病劫难,折腾了几十年三辈子人,到肖子录当家的时候只剩下了沟北十来亩地。自从黑娃被云游和尚带走后,肖子录也就没有心思再种地,再加上媳妇的疯病又犯得厉害,成天嚷嚷着去找她娃,白天黑夜都要人看管住,就把地租给别人种,自己靠收租维持生活。

肖子录活过了四十岁,经常感念这是老天爷对自己的眷顾,凡是都不与人争竞长短。再说经过了这么多磨难,肖子录做事待人也就更加谨小慎微。租种肖子录家地的是南街的李二狗和李二蛋兄弟俩。刚开始的时候,二狗和二蛋兄弟二个虽然交租不及时,交的粮食也不好,但到年底好赖还能够勉勉强强凑够数。肖子录对此也不计较。到后来,二狗和二蛋摸准了肖子录的脾气,寻找各种借口不交或者少交租,交给肖子录的也都是些下风头的瘪麦子,衣子【注释:衣子,关中西部方言,指麦糠。】和土都没有收拾干净。这样算下来,三、四年前的租子还有一大半没有交。肖子录有时上门讨要,好的时候还能要个一斗半斗粮食,不好的时候连人家的门都进不了。肖子录对二狗、二蛋兄弟俩也只有干生气的份,没有丝毫办法。

这一年夏收后,二狗、二蛋兄弟以欠收为由照样不交租,肖子录实在忍无可忍,找到六先生求六先生出面为自己主持公道。六先生知道二狗、二蛋兄弟的为人,就劝肖子录把地收回来免得再吃亏,并愿意作为中人出面调和。二狗、二蛋兄弟自知理亏,又有六先生出面调和二人不敢拨了六先生的面子,再加上肖子录同意免了以前欠的租子,今年的租也只收八成,二狗和二蛋占了大便宜,肖子录很顺利地把地收了回来。六先生又从中做保,肖子录把沟北的地租给了文兴和文盛兄弟种,还让文兴一家住到了水云崖的东窑院。

为了报答六先生的知遇和提携之恩,六先生家有什么事情,文兴和文盛兄弟都会倾全力帮忙;当然,文兴、文盛有啥难处,六先生也会不遗余力给与帮助。这样一来二去,文兴和六先生二家人的关系自然也就日益亲密。六先生其实只比文兴大十岁,六先生觉得文兴和文盛对他二口子叔长姨短的太过生分,就和文兴、文盛以兄弟相称。

文兴和文盛兄弟租种肖子录的地后,每年新麦下场,文兴和文盛都是先把上风头的麦子晒干扬净第一时间交给肖子录,即使收成不好的年份也从不短半升。文兴和文盛都很勤快,肖家平时有什么事二人总是主动帮忙。肖子录媳妇做了啥好吃的,也会给文兴家端一些过来。二家人相处得很好。

就在文兴、文盛租种肖子录家地的第五个年头,多年没有音信的黑娃突然托人秘密捎回一封信,说自己在江南成了义军的小头领,官府已经知道他的身世底细,恐怕对爹娘不利,要肖子录两口子速速离乡避祸。肖子录听六先生念完信,不由得顿足捶胸嚎啕大哭,发誓要把逆子寻回来继承香火。黑娃信上没有说他究竟在什么地方,就这样去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六先生、文兴他们都劝肖子录不要贸然前去。但肖子录不听劝执意要去。肖子录知道这一去前途吉凶未卜,自己这半疯的老婆子也没人照顾,又没有盘缠,还不敢张扬让人知道,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六先生做中,文兴和文盛把自己多年来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又借了六先生十两银子,肖子录把沟北的十几亩地典给文兴兄弟,典期为二十年。典契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在肖子录回来之前,文兴兄弟要养活肖子录的老婆。若肖子录这辈子回不来,文兴兄弟就要为她养老送终。

文兴和文盛有了自己的地,生活有了保障,也都先后成了家。后来攒了钱买了二头驴,文兴跟着人家去平凉驮盐,文盛在家里种地。由于文兴讲义气,诚信待人,又胆大心细主意多,没过几年就接替退休的老把头做了马队的把头。有钱的财东都愿意把自己的骡马伙计托付给文兴的马队。文兴驮盐的马队最兴旺的时候有二十几匹骡马,光文兴家自己就有二头骡子、五头驴。文兴驮盐挣的钱,前前后后在沟北又添置了一百五十多亩地,人也从刚到沟北时打的二个地坑窑【注释:地坑窑,旧时黄土高原上一种常见的民居形式。先在平地上挖一个大坑,然后在坑底修筑窑洞,并修筑斜坡供人出入。】里搬了上来,先后修建了东西二个大院。二个大院各有一座楼房和一溜偏厦。后来路上越来越不太平,驮盐的马队不但经常遭遇土匪抢劫,而且一路上还有这司令那司令、这政府那政府设置的道道关卡收取名目繁多的税捐,这一趟盐驮下来也赚不了多少钱,弄不好还要亏本。有一次驮盐回来走到半道,马队被麻司令的队伍强行征用,文兴他们被迫往正在打仗的前线运送粮食、弹药。好在麻司令的队伍不久就打了败仗拼命往西北方向逃窜,文兴趁机带着马队躲进一个小山坳里,等逃兵和追兵都走远了,盐也不敢回去寻找就连夜往回赶。从此以后,文兴就不再干驮盐的营生,安心在家种地。后来又先后开了豆腐坊、染坊和擀毡作坊,农闲时经营补贴家用。沟北的文兴、文盛兄弟虽然比不上大财东,但生活也算富足,人丁兴旺。

自从正月安埋了哥哥文兴后,文盛就一病不起,请大夫吃了十几副汤药也一直不见好转。

这二天文盛觉得身子轻松了些,吃完早饭后拄着一根鞭杆几个月来第一次走出头门【注释:头门,关中西部方言,指院子的大门。】。

地里的麦子已经泛黄,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割麦了。

今年的雨水不好,自打开春就一直没有下过一场透雨,眼看就要开镰收割了,麦子还不到一尺高,还都长得稀稀拉拉。文盛蹲在地头,掐了一个麦穗放在手掌中搓揉,然后吹掉衣子,手心中的麦粒瘪瘪的,数量也比往年少很多。唉,看来今年每亩能打四、五斗麦子就烧了高香啦!文盛摇摇头,把手中的麦粒放入口中慢慢嚼着,站起身回了家。

文盛走到库房门口,从腰里掏出库房的钥匙,颤颤巍巍地打开锁,推开门走了进去,仔细查看家里剩下的粮食。这一看令文盛大吃一惊,库房中存放的谷子、糜子、荞麦等杂粮与他预计的没有什么出入。但至少有二个装五石麦子的粮囤在他心中的账上应该是满的,而眼前却是空空如也,没有一颗粮食。库房的钥匙是文兴去世前亲手交给文盛的,除了他生病期间家里收拾粮食磨面时交给他老婆到库房取粮食之外,文盛拴在身上从不离身。为什么会少了这么多麦子呢?文盛突然想起宝堂曾经告诉他,说他几次看到他四爸怀海晚上背着口袋从偏门出去,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还说他四爸常常在外面偷着抽大烟。当时文盛问过怀海,怀海死不承认往外边拿家里的东西,也不承认自己抽大烟。怀海他娘也在一旁给怀海帮腔,说有可能是怀海晚上背着饲料去喂牲口让宝堂看见了。文盛没有问出个所以然,也就没有再深究这件事。文盛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件事,更令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锁好库房的门回到自己房间,打开柜取出钱匣子,仔细清点里面存放的钱数。果不出文盛所料,钱匣子里面竟然整整短了一百一十二个响元。

文盛呆坐在炕边上,拿起烟锅装了一锅旱烟,但手抖得厉害打了几次火镰【注释:火镰,旧时人们常用的一种点火工具。】都没能打着火。文盛心里已经明白,自己躺在炕上的这几个月,库房和钱柜的钥匙只交给过自己的死婆娘,其他人没有机会沾染。除了这死婆娘和败家子怀海,也没有其他人能干出偷自家钱粮的丑事。

“他爹呀,你真是个享不了福的人,眼看要割麦了,你的病就见好啦,能到外面转腾转腾。”文盛老婆一边从外边走进来一边说。

文盛看到老婆进来,气就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烟锅使劲朝着老婆砸了过去。文盛老婆朝旁边一躲,烟锅砸到门上折成二截。文盛还不罢休,又从背墙上拿起烟盒扔了过去,刚好打到他老婆的脚后跟上,烟盒里的旱烟撒了一地。文盛边打边大声骂道:“你这个败家婆娘,跑回来干啥?咋不死到外面哩!”

“死老头子,你出去转了一圈得是中邪啦?我伺候了你几个月,今天病刚好了一点就打人骂人。”文盛老婆怕文盛再拿东西砸她,赶紧转身跑到外边,边哭边骂。但当她瞥了一眼看到里屋柜子的柜盖斜放在一边时,一切都明白了,赶紧收住声一瘸一拐地躲进怀海房里,不敢再言传【注释:言传,关中西部方言,出声、说话的意思。】。

怀仁他们正在门前头光场【注释:光场,关中西部方言。指用碌碡将碾麦场反复碾压平整,便于碾打和晾晒小麦。】,回来取东西时刚好听到二伯和二娘在吵架,赶紧跑过去劝解。怀仁捡起二伯扔在门口的烟锅和烟盒,把坐在炕边上气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二伯扶到炕上躺下,小声说到:“二伯,有话慢慢说。你身子刚好了一点,可千万生不得气。”

“唉!怀仁阿,你后晌【注释:后晌,关中西部方言,指下午。】去庄子六先生家,请六先生明天早上来咱家一趟,带上纸笔,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找他。”文盛长叹一声,吩咐怀仁道。

怀仁答应了一声,又劝慰了二伯几句就出去干活了。

六先生果然第二天一早就过来了,先到文盛房间跟文盛说了会儿话,吃完早饭后二人就进了东院楼房的东房,并吩咐说没有传唤不准任何人进去。

文盛家东、西二院二座楼房都是一明二暗的结构,文盛二口子住西院楼房,东院楼房的西房原来是文兴住,文兴去世后就一直空着。东房摆着香案,供奉着文兴、文盛爹娘和文兴二口子的神主牌。外间摆放着一张八仙桌,二边各有四张太师椅,是平时会客的地方。

文盛和六先生除方便外,一直没有出过房门,就连喝的水和晌午【注释:晌午,关中西部方言,指中午。】饭都要先问好才敢送到外间放在八仙桌上,谁都不敢踏进东房的房门半步。

家里上上下下都感到非常奇怪,不知道当家的和六先生神神秘秘地在搞什么名堂,又不敢去问,只能在私下里胡乱猜测。

只有文盛老婆心里明白,当家的这是要另家【注释:另家,关中西部方言,指分家。】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