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年馑 > 第三章全文阅读

一直等到掌灯时分,文盛才叫怀仁、怀义、怀江、怀海进了东房,叫自己的老婆和怀仁、怀义、怀江、怀海媳妇这些婆娘伙【注释:婆娘伙,关中西部方言,指妇女。】在外间等候。

东房香案上已点起了二盏油灯,灯火拨得很旺,文盛和六先生分别坐在香案二旁的太师椅上,面色都十分凝重。

等怀仁他们四人进来恭恭敬敬地站在香案旁边,文盛站起身,从香案上的香盒里拿出三根香在灯火上点燃,后退一步双手合十拿香朝着香案上供奉的神主牌鞠了三个躬,将香插在香炉里,转身又坐下来。然后示意怀仁他们兄弟四人也给先人上香。怀仁四人依次上完香,文盛叫他们坐下,用低沉而缓慢的声音说道:“今天我请了六先生过来作个见证人,趁我还有一口气在,把咱这个家另了吧……。”

“二伯,我爹去世前不是嘱咐过不能另家吗?现在怎么又要另家呀?”怀仁听二伯说要另家,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急忙问道。

文盛摆摆手,一脸无奈地说道:“你二伯没本事,没有办法再把这个家维持下去,还是另了吧,早另比晚另好。到时我去见了你爹,自然会给你爹有个交代。至于怎么个分法,六先生已经把分单写好了,就劳烦六先生给念一念吧。”

六先生拿起分单往油灯跟前凑了凑,清了清嗓子念道:“立分单人李文盛,生有李怀江、李怀海二子。兄李文兴已殁,生有李怀仁、李怀义二子。本家共分为二家,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为一家,李怀仁、李怀义为一家。庄背后的地从中间划界,西面的祖坟地连同地上的树木归李怀仁、李怀义,但李文盛夫妇老百年【注释:老百年,关中西部方言,去世的意思。】后可安埋在祖坟;东面的地连同地上的树木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作为坟地……”

“这样分不行,祖坟地里的树又多又大……。”文盛老婆听到这里,气冲冲地站起来,站在东房的门口嚷嚷道。文盛刚好装了一锅烟点着抽了二口,听到他老婆竟敢打断六先生的话,啪啪啪把烟锅里的烟火磕在地上站起来,朝着他老婆骂道:“你这个死婆娘,事都坏在你身上。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再敢哼一声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赶出去。”怀仁赶紧把二伯劝住,文盛老婆见状也不敢再做声。

六先生继续念到:“西边沟的地连同沟边的树还有碾麦场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门前头的地连同地边的树归李怀仁、李怀义。庄东头的地以东头塄坎【注释:塄坎,关中西部方言,指不高的土崖。】为界,以南归李怀仁、李怀义,以北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地边的树跟地走。西院的房、树、南窑及窑里的豆腐坊和染坊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东院的房、树、北窑及窑里的擀毡房、磨房归李怀仁、李怀义,房中的东西跟房走。西边的二口水窖【注释:水窖,黄土高原上一种常见的收集雨水的地窖。】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东边的二口水窖归李怀仁、李怀义。库房中的麦子、谷子、糜子等粮食二家平分;响元共有一百三十一个,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六十五个,李怀仁、李怀义六十六个。钱四百三十块,二家各分一半。牛共五头,老犍牛、白额心、花肚子【注释:白额心、花肚子、半截耳朵、黑鼻梁等,是给牛起的绰号或昵称。】归李文盛、李怀江、李怀海,花脊背、半截耳朵、黑鼻梁归李怀仁、李怀义。驴二头,二家各一头;农具及其它东西二家各分一半。分家后二家要和睦相处,永不相争。家长李文盛押、李怀仁押、李怀义押、李怀江押、李怀海押。中见人李天义(笔)。中华民国十七年四月初五立。”

六先生念完分单,叫怀仁、怀义、怀江、怀海和文盛在二份分单上按了手指印,一份交给文盛保管,另一份交给怀仁保管。

文盛把分单拿在手里看着,嘴角不停地抖动,突然跪倒在香案前放声大哭道:“哥,我对不起你……,”话音未落,文盛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昏了过去。大家一看就慌了,七手八脚把文盛抬到西房的炕上躺下,文盛老婆和几个媳妇边掐人中边哭喊,顿时乱作一团。

六先生略通医术,走过来给文盛号了号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说道:“你们别乱喊乱叫了,看样子人十有八九是中风了,现在就这样躺着不要动,赶紧叫人去请大夫。”

一家人草草喝完汤【注释:喝汤,关中西部庄稼户人把吃晚饭称为喝汤。】,怀仁安排六先生住下,叫怀江和宝堂连夜去请大夫。

怀仁一直等到怀江和宝堂回来,才关好头门回到自己的房间,媳妇桂英还没有睡和衣躺在炕上,听到怀仁进来赶紧起来用火折子【注释:火折子,旧时人们用干蒿草拧成的保存火种的东西。】点起油灯,问道:“大夫请来了吗?二伯现在怎么样了?”

“宝堂说大夫明天一早就过来。二伯还没醒,二娘和怀海媳妇守着呢。兰兰睡着了?”怀仁坐在炕边拿起烟锅边装烟边答道。

“兰兰早就睡着了。他爹呀,你说二伯今天怎么会突然另家呢?”桂英把油灯从窗台上拿过来让怀仁点着烟,问道。

“唉!二娘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私的很。爹娘在世的时候就经常把好吃的偷偷拿回房里去,有时甚至拿到她娘家去,还挑拨你们几个媳妇之间的关系。但那时有爹娘在她还不敢太出格。自从爹娘去世,特别是爹去世后,二伯又一直病着,怀海又开始抽大烟,二娘和怀海不知往外倒腾了家里多少东西,怀海晚上偷家里的粮食我都当场碰到过几回。怀海媳妇这一段时间老是找咱们这边的毛病,不是骂这个,就是骂那个,几次把怀义媳妇都骂哭了。这都是二娘在背后给她撑腰,成心要同咱们过不去。这些事我也和二娘说过,二娘死不承认,我又不敢跟二伯说,怕他一受气病更加重了。爹去世的时候家里的钱和粮食有多少我都清楚,今天另家时短的不是小数。我估计昨天二伯打二娘,肯定是二伯发现钱数和粮数都差了引起的。如果不是二娘干的,昨天她能那么省事躲到怀海房间一言不发?二伯也是怕二娘把家掏空亏了咱才分的家,是为咱们和怀义好啊!”怀仁抽着旱烟,心事重重地跟媳妇桂英说道。

“你知道钱和粮食都短了那么多,你咋不说呢?”桂英问道。

“如果我说了,这不是给二伯难堪吗?你看二伯今晚都气成什么样子了。如果真的像六先生说的那样是中风,恐怕就凶多吉少了。这话我只有给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多嘴给说出去。好了睡觉吧,明天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怀仁磕掉烟灰,上炕睡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六先生就起来了,让文盛老婆和怀海媳妇回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文盛。六先生坐在炕边,拉着文盛的手,静静地看着文盛,不由得流下泪来。文兴、文盛是自己相交了大半辈子的好兄弟,是庄稼人中的硬汉子,有情有义。从河南蛋叫花娃到今天置下这些家业,全是兄弟二人用血汗挣下的。这有钱有地又有势的财东多了,可我李天义只佩服你们兄弟俩……。

六先生握着文盛的手,嘴里正絮絮叨叨地自言自语,突然觉得文盛的手用力握了一下自己的手,就赶紧叫了几声老弟。文盛慢慢睁开眼睛,吃力地看了看六先生,想说什么话,可嘴动了几下就是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连串的哼哼声,急得文盛直淌眼泪。

六先生赶紧安慰文盛,叫文盛不要急慢慢说。文盛用手指了指外面,嘴里模糊不清地说了几句话,六先生只听清了“进来”二个字。六先生对文盛说道:“老弟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让他们几个进来?”文盛听罢,用力点点头。

六先生走到外屋门口,大声喊叫怀仁,说你二伯醒来了,赶紧叫你二娘和兄弟们过来。

很快文盛老婆和怀仁、怀义、怀江、怀海还有几个媳妇都跑过来围在文盛的炕前。文盛看到人都到齐了,想说什么,但用尽了全力还是说不清楚,只是一味地朝着六先生拱手。六先生见了,知道了文盛的意思,就对文盛说道:“老弟啊,你的意思是不是要我经管着把分单上的财产给他们交割清楚才回去?”

文盛点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出了几个是字。然后指了指怀仁,又指了指六先生,怀仁赶紧走过去抓住二伯的手说道:“二伯,你放心,我们一切都听从六先生的,六先生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即使分了家,我们兄弟也一定和睦相处,永不相争。”文盛听了怀仁这样说,脸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早饭时分,大夫来给文盛看了病,说情况不太好,先吃几副药看一看再说。

在六先生的经管下,怀仁、怀义和怀江、怀海用了三天时间按照分单把地划开栽了界石,地契也都分了。钱、粮还有牲口、农具等也都交割得清清楚楚,没有发生争议。交割财产的这几天,文盛的情况也时好时坏。

六先生要回去了,走到文盛房中和文盛道别,看到文盛平躺在炕上,头歪向一边。六先生感到情况不妙,赶紧握住文盛的手,手已是冰凉的。又用手背放在文盛的鼻孔前试了试,也已没有一丝气息。

文盛殁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