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千秋雪 > (卌二)愿芜全文阅读

月祗已经活了两千年了,这两千年来,她守在这座白墙黛瓦的城池里,整日与这些行尸走肉的死士作伴,活得生不如死。

时间过得太久,久得她只记得两千多年前的某一日,天气晴好,碧水蓝天。幼小的她正在河畔洗手,林子里却突然冒出一群缠着绷带的人,二话不说便把她一掌打昏。

醒过来的时候,她正躺在青司堂的大殿上,殿内昏暗空旷,四周的墙上点着油灯,在风的吹拂下贴着墙壁摇摇晃晃,映出左右摇摆的黑色光影。

她那时还小,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以为这地方是传说中的地狱。

让她意识到自己还没死的,是一个女人,一个看不出多大年纪、但无比美艳的女人,愿芜。

见到月祗后,愿芜原本空洞的眼里霎时蓄满了泪水。她反复摩挲着月祗的脸颊,声音沙哑:“真像……”然后微微一笑,又问,“你父母呢?”

月祗吞了吞口水,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小……小女无父无母……”

“哦?”愿芜站起身,恢复了冷漠的神色,审视了月祗良久,然后向一旁的死士挥了挥手,“动手吧!”

月祗正奇怪着,就莫名其妙被一行人带去了青玉台,强行灌下一碗黑色的汤药。

她还那么小,惊惧之下连哭都忘了,只是哀求地望向愿芜,恳求她停止这突如其来的惩罚。可方才还那么和善的愿芜却不再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喝着酒,神色漠然得就像看一场戏。

死士们用薄而锋利的刀片将她身上的肌肤一寸寸剥下,鲜红的血液顺着刀刃滑落,不多时,地上便一片殷红。这红色染在她素色长裙上、染在她如云的墨发上、也染在了她眉间心上。

她无助地倒在台上,眼睁睁看着那些死士在剥去皮肉以后露出的白骨上抹上腥臭的暗绿色汁液。

青司堂里的人称这种剥皮拆骨的仪式为换骨术,经历换骨以后的人,骨肉重塑,长生不死。

她说到这里,我下意识看了一圈周围,终于醒悟这些人为什么会缠着绷带了。可这样的醒悟委实让我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冷颤,莫名感觉周围的气温好像降了不止一丁半点。

可我还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缠上了绷带,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而月祗却和常人无异?

当我把疑问告诉月祗以后,她却笑了起来:“换骨术是历代堂主才能享有的尊荣,你看到的那些死士,只是用药水维持着长生,其实绷带下面,只有白骨,没有血肉。”

我听得深吸了一口冷气,老老实实闭上了嘴,生怕再问一句,月祗又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见我没了疑问,月祗又继续说了下去。

仪式结束后,愿芜扔掉酒杯,走过去拉起她的手,站在青玉台上郑重宣布:“自今日起,她,就是我的女儿——青司堂少堂主,月祗!”

对于事情的反转,月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抬头看向身边这个绝美的女子,她的脸上似不曾惹过风霜,可眼里却是处处冷漠,处处冰凉。

愿芜赐给了她名字,赐给了她一个家,赐给了她荣华富贵,这些在月祗以前的生活里从来没有想过。她突然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就算受些苦、受些痛,也都值得。

可这世上,从没有一个人能无故得到上天眷顾。尤其是当她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死去之人的替代品以后,这种落寞,从鼻头直戳心肺。

那个死去的人,正是愿芜的亲生女儿。

愿芜给了月祗能给的所有,却唯独给不了她母亲的爱。

说到这里,月祗朝我笑了起来,可她眼里分明没有笑意。

我明白一个人有多在意,就有多容易受伤,那时的她,心里一定已经伤痕累累。因为她说,当时她在河畔洗手,洗的正是刚把想轻薄她的继父杀了以后、粘在手上的血。

她又倒上一杯酒,喝得干干净净。

此时凄艳的红霞已经烧了半边天,她掩起笑,看向霞光尽处,仿佛有个人就站在那,惹得她伸手去摸,可摸到的只有虚无。

我下意识向她看着的方向望去,入眼只有连绵高山,以及将落的夕阳。

正奇怪着,只听见身后传来浸透柔情的两字,仿佛隔着千山万水,只为这一句呼唤:“宋泽……”

那颤抖的尾音,如同一片风中飘落的枯叶。

宋泽出现在月祗面前时,青衣凌乱、白裳褴褛,银白的头发上尽是血和泥。他被死士按住头趴在地上,和我之前在镜子里看到的情况差不了多少。

“少主,此人在城外徘徊超过一炷香时间,按律当罚。”死士的声音没有任何情感,像是念一段既定的话。

月祗蹙眉看向狼狈的宋泽,此时的他正挣扎着抬起头,脸上虽布满尘垢,一双眼却清澈明亮,他两只手一直在笔画着什么,却死活不开口说话。

月祗一看了然,挑眉一笑,问道:“哑巴?”

他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自卑,落寞地低下了头。

月祗一挥手,死士退出房门,宋泽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想要站起,却力不从心。

“听着,”月祗站直身子,居高临下地告诉他,“我不管你在门外徘徊到底有何目的,但青司堂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想要活命只有两条路走。一是做我的奴隶,二是做青司堂的死士。你可要想好了!”

她毕竟还小,声音依旧带了些稚气,可言语间却已经有了少堂主该有的、不容抗拒的威仪。

宋泽连忙点头,然后比划出“一”的手势,伸高了给月祗看。

月祗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笨的人,有些想笑,又忍了回去。

因为愿芜反复告诉过她,青司堂里的人不允许有任何情感,她既是少主,更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最后,她还是留了他一命,并把他收为贴身奴隶。

可没过多久,此事便传到了愿芜耳中。

愿芜大发雷霆,把月祗叫到了青玉台上,命她跪下,厉声问道: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青司堂没有慈悲二字?!”

“是。”

“我是不是告诉过你,青司堂只能有死士,不能有活人?!”

“是。”

“我是不是还告诉过你,不要做这种蠢事?!”

“是。”

“那你把我的话记到哪去了?你脑子里都记得些什么!”

“我记得,母亲说,我不是您的女儿,我永远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混账!”愿芜一巴掌挥去,月祗的脸上落下红得刺眼的掌印,愿芜深吸一口气,然后冷笑了两声:“跪着!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起来!”

“是。”月祗不卑不亢地直视前方,视线里愿芜的黛色长袍渐行渐远。

她跪在原处,默默地擦干嘴角的血迹,苦笑一声,闭上了眼。

待睁开时,宋泽已站在了台下不远处,银发白衣,一笑孑然。

他缓缓走近,白裳一散一合,仿若华山初雪,风华无双。

他一振衣袖,潇洒地跪在了月祗身旁。

“滚!”月祗低吼,“你还不配跪在我身边!”说着就要一掌劈过去,不料却被他一把握住,紧紧不放。

月祗怔怔地看着他,他却似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向她温雅一笑。他不会说话,只能以这种方式让她明白,有他在,他永远陪着她。

这一刻,月祗只觉得胸中这颗心突然停止了跳动,她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悄绽开了花。

情,不知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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