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千秋雪 > (卌一)生辰全文阅读

缠着绷带的人打开了锁,“吱呀”一声推开门,把洗漱用具扔在了门口,然后做出“请”的手势。

我点了点头,带着招牌而礼貌的微笑看向他们。意思呢,是让他们出去,毕竟偷看一个女人——尤其是活了两万年还没嫁出去的老女人——洗漱,是极其特别万分不礼貌的行为。

然而,他们彻底无视了我,挺拔魁梧的站姿让我的笑容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于是在他们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我默默地捡起了地上的盥盆,默默地洗漱。面上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心里却已经泪流满面。

我无比地想发表一下答谢感言,感谢月祗,感谢绷带男,感谢你们让我体会了一把“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美妙感受!

待我收拾妥当,又毫不意外地被他们拖去了月祗的生辰宴。在一个看台的正下方,列坐着两排方桌,我便被他们按在了离看台最近的桌子前面,确定我不会逃跑以后,他们退了下去。

这期间,他们一句话也没说。

我依旧带着招牌而礼貌的微笑,看向四周。这生辰宴的排场的确不算小,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对面戏台上还有几个绷带男在表演剑术,盛大是盛大,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我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圈,终于想明白了到底哪里不对劲:

在场的人,除了我和月祗之外,都是缠着绷带的人,他们眼神空洞、动作机械,宛如行尸走肉。而且更令人发指的是,明明该是热热闹闹的生辰宴,整个现场却死气沉沉,寂静得连风吹过的声音也能分辨出。

我惊恐之下摸起桌上的酒喝了一口,依旧是才到南疆时喝的桃花酿,酒香浓烈。与此同时,我下意识看向在场除我之外唯一还有生气的月祗。

这时候,对面的剑术已表演完毕,按流程也该到了她敬酒的时候。

只见站在月祗身旁的绷带男恭恭敬敬地为她斟上了酒,而她则端坐在台上,环顾了一圈,可能是有了醉意,竟莫名大笑起来。

她举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一面笑着,一面做出敬酒的动作:“今日是我生辰,愿我此生,众叛亲离!”

话落,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席间所有人都应着她的话,喝下了酒。

我如其他人一样正拿着酒杯往嘴里倒,一听这话,手瞬间怔在了半空中,酒直接洒在了衣服上,晕湿片片花纹。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此时的她已经落座,一直不停地给自己灌酒,眼中噙满了泪。

明明是那么美的美人,即便阅鬼无数的我,也被她的美所震撼,可偏偏她眼神里的绝望却让整张脸失去了生气,即便是笑着,也如木偶一般,不自然得有些虚假。

我蓦地想起她在镜中模模糊糊说出的那句“宋泽,你骗的我好苦”,难道她如今的绝望,都是宋泽那个老不正经的一手造成?这,这未免也太扯了吧……

可看着月祗凄苦的笑容,我心里越发不忍,也不知怎的,竟冲上台去,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酒杯:“够了!别喝了!”

她愣了片刻。在她愣了的片刻里,我终于反应过来——我这是在谁的地盘,抢了谁的酒杯,说了谁的狠话……就在这瞬间,我已经在猜测月祗到底会把我清蒸还是红烧了。

然而我还是太嫩了。

在我做出这些动作的同时,所有的绷带男包括台上伺候月祗的这个,都已经做好了把我大卸八块的准备,只待月祗一声令下。

这么多彪形大汉摩拳擦掌地盯着我,就像盯着一块待宰的肥肉。我哪还用担心什么清蒸?我哪还用担心什么红烧?他们一人一脚我就能直接被碾成肉酱了!

就在我自暴自弃只求月祗能给我留个全尸时,她却突然笑出了声,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笑得我后背寒毛倒立。随着她的笑,众位绷带男收敛了杀意,该干嘛干嘛去了。

月祗一只手撑着额头,眼尾直直地瞥向我,浑身皆是酒气:“奈何,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一问给问傻了,这个问题我确实从来没有想过,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如实说:“我不知道。我又不是人。”

她嗤笑一声,又问:“那你们鬼,又为何活着呢?”

既然她这么问了,我就仔细想出一套理论,正好趁机套出她的话:

“为人为鬼,都有求生的本能,而冥界鱼龙混杂,也便有很多不一样的活法。”

“有些鬼活着,是为了寻欢作乐、享长生之喜,如淫鬼;

有些鬼活着,是为了完成使命、助他人得善果,如孟婆;

也有些鬼活着,是为了以涌泉报答昔日滴水之恩,如牛生;

还有一些鬼,是为了了却生前夙愿,日日徘徊于黄泉路,孤独而漂泊地活着,如,我的挚友……宋泽。”

不出所料地,听到宋泽这两个字,月祗脸上虚假的笑意瞬间消失,手里的酒杯也“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猛地抬头看我,一双桃花眼泛起炽热而哀伤的亮光。她就这么看着,一言不发,只有汩汩涌落的泪水表明她还活着。

她终于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像是踏着宿命而来,黯淡了日月星辰,席卷了山河天地。

即便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我,看到她这副神情,也委实心疼不已。于是我坐到她身旁,拍了拍她的背。

道理再明显不过,再强势的女人,一旦有了软肋,也会变得不堪一击。

不知过了多久,她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向我,像是酝酿了很久,所以说出来时,我看到她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忐忑:“奈何,我们算不算朋友?”

这话听得我一愣,我虽在冥界万年之久,却鲜有同性的朋友,被她这么局促地一问,心里突然有种微妙的感觉,于是我便点点头道:“算,算吧!”

听了我肯定的回答,她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哭得更加惨烈。

我听得出这哭声里的哀伤,于是安慰道:“有什么事不要憋在心里,既然你我是朋友,就说给我听吧!”

她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鼻涕眼泪,看着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就像打开一幅尘封多年的画卷。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