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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开新闻记者,原定于四天后举行的关于地震问题的内阁成员与学者座谈会向后推迟一星期秘密召开,因为总务长官等人不知这些学者将会讲些什么,担心记者据此写出耸人听闻的消息而惹出是非来。

座谈会于晚上八点在平河町新建成的大厦内某俱乐部举行。会上并没有多少耳目一新的发言。防灾中心所长表示,东京抗震结构化计划如能按目前形势顺利推行的话,即使在两三年后发生类似关东大地震级别的地震,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只是如果按目前的防灾能力推算的话,海啸对以江东地区为主的地壳下沉地带,以及千叶县品川、大森等人工填海地带所造成的灾害将会相当严重。

气象厅的科技官野末阐述说,总体来看,由于以富士山火山地带为首的日本各个火山地段的活动正全盘趋于活跃,因此,应加强火山地带游览区的防范措施。他强调指出,应像对待气象观测网一样,提高目前的火山观测网的密度,同时,力求中央能够对情报及时集中,并自动分析。

T大学山城教授和K大学的大泉教授对日本西南部中央构造线以南地区的地震频发问题做了简短的说明。

中等强度的地震在急剧增加,但这只不过是地壳内积累的能量发生小规模的释放。因此,目前还看不出强震的先兆。然而,如果把火山活动趋向活跃联系起来考虑的话,目前,日本列岛地下发生大规模构造变化亦未可知。虽然还不甚明了,但结合重力异常的大幅波动以及地磁、地电流的剧烈变化等现象进行综合考察,就不难看出这样一种征兆,即在日本的地下出现了某种异常。但今后这种趋势是扩大还是到达某种程度就收敛,不做较长时间的观测是说不出什么来的。

“所谓异常,大致指的什么?”建设大臣问,“不会马上要发生强震吧?”

“不,不是指这个,而是可能更严重的地壳构造变化。”大泉教授答道,“这个嘛,即便如此,也不必过分担心,可能是几千年几万年一遇的序列变化吧。因为从地质年代的角度来看,地壳从新生世初期开始就进入了连续不断的剧烈的阿尔卑斯造山期,因此,包括全球各地发生的地震和火山喷发在内的地壳运动,都可以说是处在新生世初期就开始的剧烈的阿尔卑斯造山运动的延长线上。也就是说,我们的人类时代已经进入了地球史上一个特异的剧烈的陆地变动期。”

“那又会怎样呢?”大藏大臣继续问道,“今后地震是增加还是减少呢?今后是否还存在特大灾害和较大灾害的可能性呢?”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能说没有,但也不能肯定地说有。”T大学的山城教授歪着他那张清秀的长脸回答说,“总之,目前对地震的研究,还没有达到这个水平。但是,从两种可能性来看,我觉得,今后地震的次数即使增加也不大会出现强震,这个概率要大一些。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地壳所积累的能量是有限的,接连不断发生的中等强度的地震本身也会释放出相当的能量。因此,也可以认为,不至于会发生强烈地震……”

“但是……”一直闷声不响的田所博士终于发言了,“罗德提倡的所谓‘地震活动指数’那个玩意儿,最近,尤其是近五六年里有极其明显的上升。日本的指数值在世界上最高,过去也就是三百八十到三百九十,但这五六年间就突破了四百,简直是鳗鱼式的直线上升啊。”

“确实如此。”山城教授看都不看发言人一眼,继续说,“从这个趋势看来,指数值还要上升哩。”

“正常情况下,全球每年地震次数平均是七千五百次,而根据地震仪的记载,目前已经接近它的倍数一万三千次……”

“当然,我们也承认它的次数在增加,而且还增加得很多。但与次数形成对比的是较大的地震却在减少。应当说从微震、弱震到中强地震增加很多,强震倒是在减少。”

“嗯……地震受害程度的大小不一定与地震的强弱有关系呀。哪怕是中等强度的地震,如果对策不当,也会造成损失的嘛。”防灾中心的所长说,“因此,今后无论是铁路还是公路,或是建筑物什么的,都应当综合考虑抗震的问题,开辟一条新的路子才是……”

“大泉先生,听说位于日本海沟西缘海崖上曾经出现负重力的异常地带,并且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东移动,你知道这件事吗?一部分已经从海沟崖移向大洋海底了。”田所博士似乎根本就没有留意别人的发言。

接着,他继续说道:“而且,这个重力异常的程度,正随着异常带逐渐东移而呈减弱的趋势。目前,全部观测工作尚未结束,但是,一部分异常已经消失了。这是‘信天号’观测船在一星期前提出的一份情况简报,目前他们还在继续进行海洋观测。大泉先生,你有什么高见?”

“哦,我十天前刚从国外回来。”大泉教授结结巴巴地说。

“最近,我有机会出去观测了一下。在南太平洋的小笠原群岛的南方,有个小岛,一夜之间下沉二百五十米。”田所博士旁若无人、从容不迫地说,“也就是说,海底在一夜之间下沉了那么多。我坐着深海潜艇,在海沟下面,亲眼看到了密度非常高的海底乱泥流。就整体而言,最近几年之内,日本的深源地震正全面向东方海底移动。还有另外一个显著的现象,那就是陆地震源深度有增大的趋势……”

“的确,日本地下好像正发生着某种变化。”山城教授说,“但是,还没有人能够讲清缘由。同时,今天晚上又不是进行学术讨论,只是为了让首相和大臣大体上了解些情况……”

“当然,我正是为了对首相说明这些情况,才来参加这个会的。”田所博士“砰”的一声合上了笔记本,“我觉得,作为执政者,恐怕还是有充分的决断准备才好。我个人的看法是,可能会发生相当严重的问题,我有这个预感。”

举座顿时一片沉寂。首相不安地把视线投向山城教授。

“能告诉我可能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这种判断的依据又是什么吗?嗯,田所先生……”山城教授冷冷地问道,“你的发言非同寻常,这可是科学家对隔行如隔山的政治家介绍情况哟。”

“到底要发生什么,现在还不清楚。至于根据嘛,还相当不足。”田所博士沉着应对,“可是,山城先生,你们,不,是我们大家,好像应当把注意力放在规模更加宏大的地球物理和综合地球科学方面去。我们似乎过于忽视海洋洋底了。当然,缺乏观测手段也是造成这种现状的原因。目前虽然还没有弄清楚,但是,那里正在出现非常微妙的变化。关于今后日本列岛的动向,有必要对海底加以注意。另外,不能保证到目前为止,在过去观测中从未见过的,而且是我们一无所知的现象将来就不会发生。”

“任何事情都是如此。”山城教授仍然看都不看田所博士一眼,“尽管如此,但没有前兆,就突如其来的灾难根本就不会发生!”

“但是,也许那个前兆正出现在我们司空见惯的各种现象之中,而我们却只把它当作是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的一个延续而忽略了它。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发现这些前兆呢?”田所博士一边往衣袋里放笔记本,一边接着说。

“还有一件事,也许大家会以为我又在危言耸听了。其实,我们可以在地壳运动中识别进化的形态。这恰是我们经常容易忽视的问题。造山造陆运动发生的周期似乎是随着地质年代的推移而缩短,其变动的幅度也在加剧。当然,对这个问题也是存在着不同意见的……这种地壳运动的进化,在几百万年内,大大加快了速度。这一点,和动物的进化是相同的。我们假设地壳运动从明天开始进入一个转折期,那时,就很可能出现前所未有的、完全崭新的现象,或许会出现根据过去观测实例的总和都无法预测的崭新现象。要知道,我们的科学观测历史还太短……那么,我先告辞了。因为还有工作,今天晚上还要加夜班……”

田所博士一吐为快后,立刻起身,走出了房间。

“还是那个老样子。”有个学者嘟囔道,“总是说些云遮雾罩的话,把水搅浑……”

“过耳之言,不必在意。”山城教授笑着说,“他说的也不无道理,那是个非常大的话题,不是今明两天就解决得了的问题。而且,即使说近期内会发生天地变异也不为过。说它不会发生,也有道理。怎么说都可以。”

“有哪一位同他认识的?”防灾中心所长咬牙切齿地问,“真是个恶名不改的家伙!”

“不能这么说吧,大家都是初次见面嘛。”总务长官说,“他在国外,特别是在美国,好像很有名气呢。”

“诸位有谁知道他在替美国做什么吗?”大泉教授问,“他接受美国海军的委托,在搞平顶海礁哪。喏,就是海*山的一种。他替美国,对太平洋海底的平顶海礁进行大规模调查。据说,美国海军好像打算把平顶海礁作为核潜艇的海底基地,并在那儿建立浮标。”

正在这时,屋门一响,田所博士去而复返。大泉教授脸色突变,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似的。

“钢笔忘拿了……”田所博士自言自语地从桌上抓过他那支粗笨的“勃朗峰”牌钢笔,径直朝外走去。

“田所先生……”首相突然招呼道,“刚才,你说执政的人要有充分的决断准备,什么程度才叫充分呢?”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现在还不能肯定……”田所博士耸了耸肩,“不过,最好把日本可能要遭遇灭顶之灾也估计在内。日本完全消失也说不定啊……”

这时,屋里发出了吃吃的笑声。田所博士稍显尴尬,怏怏地走出了房间。

会议结束后,人们散去。首相府的一名秘书,从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将自己的车开到外苑附近停了下来,用车载电话拨了个远郊号码,接电话的是个老人。

“会已经开完了……”秘书说,“仍然没有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我把发言的主要内容大致汇报一下。”

随后,秘书读起了会议记录。

“只有一个叫田所的学者的发言有点意思。他对日本下沉问题夸夸其谈……啊?叫田所雄介。是的。您对他好像挺熟,啊?”秘书略显惊诧,“知道了,如果您现在方便的话,我马上就过来。”

秘书挂上电话,舒了口气,然后朝遮雨板上的时钟瞥了一眼,是十点三刻。

“担心的事?”秘书在黑暗的车里喃喃自语,“是什么呢?”

他发动了汽车,一边踩下油门,一边又拨了个电话。

“是我。我要到茅崎去一趟,很晚才能回家,你先睡吧。”

然后,他开动了车子。代代木附近的林木和国立体育场的楼房,黑糊糊地蹲在没有星斗、炎热的东京夜空下。一对对恋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紧紧地拥抱着。几辆敞着车门胡乱停放着的汽车,放射着朦胧的白光。秘书扭亮了车灯,一边照着勾肩搭背、沿路边散步的情侣,一边踩着油门踏板。

那次会议以后,又过去了几天……

东京依然笼罩在日均气温三十五摄氏度以上的火炉里,异常闷热。人们晒得油黑乌亮的面孔上,浮现出疲惫不堪的神色,到处人头攒动。今年,由于湘南海岸发生地震,伊豆又出现火山喷发,于是避暑和洗海水浴的人们,多半都选择了比千叶更远的关西、九州、东北以及北海道,因此,这些线路的火车、公路和飞机空前爆满。天城山在大量溢流熔岩后,仍在继续喷烟,但总算暂告一个段落,而浅间山却还在断断续续地反复发生小规模的喷发。地震此起彼伏,一天之内常有五六起相当大的有感地震。老式的房屋墙壁裂缝、倾斜,以及屋檐瓦片滑落的事故有增无减,都道府县各级政府虽都对老朽危险的建筑物进行了一次调查,但紧急的全国性“抗震防火十年计划”,才刚刚进入建设省内部的讨论阶段。

然而,人们似乎被连日来蒸笼般的暑热弄得筋疲力尽,已顾不上把地震的事放在心上了。不论是坐在咖啡店里,走在路旁,还是回到家里歇下来松口气,到处都能感到大地的微微颤动,人们反而变得麻木不仁了。地震频发的东京更不用说了,对于这种程度的地震,那里的人们只不过是把它看作比往年增加了一点次数罢了。尽管如此,当南起九州北至北海道的全国范围内频繁发生中小地震,以及箱根地区芦湖水温异样上升、鱼类漂浮水面之类的消息不断传来时,这些整天忙忙碌碌、疲于奔命的人的潜意识里已开始罩上了一层扑朔迷离而又略感不安的阴影。这年夏天的交通事故,大大突破了上一年的同期纪录。人们莫名其妙地焦躁不安,斗殴、凶杀事件显著增加。而其他方面,似与往年夏天并没有多大变化——职业棒球和赛马渐趋冷落;游泳溺死者在增加;四国土佐的部分地区,由于连日暴雨遭受严重灾害;情况简报称,今年的大米产量估计可望丰收;十七号台风和十八号台风已临近南方海面;服用*麻醉剂行凶杀人的青少年犯罪集团在海岸避暑地被抓获。

在关西,旧历的盂兰盆节即将来到;乙型脑炎的第二流行期已经开始;百货公司举办衣料新产品和时装发布会;*爆炸纪念日这天,各团体仍然分别召开了纪念大会;勾起人们对那场遥远的战争的回忆的8月15日(日本投降日)近在咫尺。

座谈会结束约十天之后,田所博士的研究所接到幸长副教授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说:“您可能很忙,但一定要向您引见一个人。请务必抽空到皇宫饭店来一趟。已经派车子接您去了。”

“要我见谁?”田所博士连日通宵达旦地工作,已经胡子拉碴,他有些不大高兴,“我太忙,而且又是去饭店,还得打领带。”

“并不耽误您多少时间,只要半个小时就行……”幸长副教授极力想说服对方,“听说这个人对令尊大人非常了解。”

“所以才问你是谁呢。”

这时,电话突然莫名其妙地“咔嚓”一下挂上了。与此同时,内线电话机响了:“田所先生,幸长先生派来接您的车子,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了……”

“叫他等着!”田所博士歪着脖子,摸着胡子拉碴的下巴沉吟片刻,然后很不情愿地在鼻子里哼了一下,拿起了上衣。

他在那件满是汗渍的皱巴巴的衬衫外面又套了件皱巴巴的上衣,闯进了皇宫饭店。立刻,一个身穿和服的清秀姑娘迎了过来招呼道:

“是田所先生吧,请到这边来……”

大厅里站满了外国游客、商人模样的人和为参加什么晚会而盛装打扮的年轻姑娘。田所博士刚从这些人中间穿过去,就从高出大厅一级台阶的酒吧里面走出来一个身材魁梧穿黑西装的青年,他向田所博士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说:“恭候光临,请。”

顺着青年所指的方向一看,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正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尽管天气十分炎热,他的膝盖上仍搭着一条毛毯。

“幸长呢?”田所博士转身问那个高个青年,但那青年早已不知去向了。

“是田所吧。”老人的嗓音出人意料地洪亮。他那两道淡淡的却依然神采奕奕的目光,从花白浓密的双眉底下凹陷的眼窝深处发射出来,直射向田所博士的脸。那张笑容可掬的窄脸上皱纹交错,布满褐斑。

“果然不错,有些地方还是长得很像。我认识你父亲,是叫田所英之进吧?他可是个倔强的小子啊!”

“您是?……”田所博士有些惊愕地盯着老人问道。

“坐吧。”老人一边咽下堵在喉头的黏痰,一边说,“叫什么名字都无所谓了。就是告诉你我姓渡,你也不知道。可我已经一百岁出头了,到今年10月整整一百零一岁。医学进步了,总不让我们这些老人闭眼睛。本来就任性,随着年纪的增长,就更加任性了。随着知道的事越来越多,也随着接近人生的尾声,早已无所畏惧了,人也变得越发放肆。今天请你来,也正是我在这儿倚老卖老啊。想问你一件事,可以告诉我吗?”

“什么事?”田所博士不知不觉坐了下来,擦着汗珠。

“有件事始终让我放心不下……”老人锐利的眼光逼视着田所博士,“你可能会觉得像是三岁小孩子问的问题,但它却是我这个老人的一块心病呀……就是那群燕子啊。”

“燕子?”

“是啊。以前,燕子每年都来我家房檐絮窝,已经有二十多年光景了。说起来,是去年5月来絮的窝,也不知为了什么,7月就飞走了,刚生下的鸟蛋也扔下不管。今年呢,终于没有再飞来。左邻右舍统统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是燕子啊……”

“是的,不仅府上,全国到处都如此。这两三年,飞到日本来的候鸟也在急剧减少。鸟类学者说是因为什么地磁变动,气象发生变化的缘故,但我觉得不只如此。从去年以来,飞来的燕子只是往年的一百二十分之一。不只鸟类,就是洄游鱼类的数量,也正在发生很大的变化。”

“噢……”老人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将要发生什么事情的先兆吗?”

“目前还不能说什么。”田所博士摇了摇头,“真是还不能说什么啊。我就是努力想把这个东西搞清楚。虽然有一种茫然的恐怖,但还是讲不清楚啊。”

“知道了。”老人咳了一声,“另外还有一件事,也想问问你。对科学家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敏感。”田所博士毫不迟疑地回答。

“嗯?”老人把手放在耳旁,又问了一遍,“刚才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的是‘敏感’。”田所博士斩钉截铁地说,“也许您觉得奇怪,对于科学家,特别是自然科学家来说,最重要的是敏感。感觉迟钝的人绝对成不了伟大的科学家,也不会有伟大的发现。”

“好了,明白了……”老人用力地点了点头,“那么,今天就谈到这儿吧……”

高个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又出现了,点了点头,轻轻地推动轮椅。那位穿和服的姑娘和推轮椅的青年的背影,从田所博士那惊呆了的视线中慢慢消失了。

待他回过神来,举目四望,仍不见幸长副教授的踪影。侍者喊着田所博士的名字走了过来,田所博士抓住侍者刚要问什么,他却递过一张字条,是幸长副教授写来的。

“谨致歉意,一切容后面禀。”

一星期后的某个晚上,一个面孔晒得黝黑的中年男子,突然造访了田所博士的研究所。

“听说你们正在找深海潜艇……”这个来历不明的人单刀直入地说道,“法国的‘克尔马狄克号’怎么样?潜水深度在一万米以上。”

“你刚才问怎么样,这是什么意思呢?”田所博士紧锁双眉问道,“我倒是喜欢用日本货……”

“不是包租,我的意思是把它买过来,然后借给你们用。”那男子说,“国际海洋教会的工作,您放一放,不碍事吧?您同他们的一系列和约结束后,我们希望您不必马上——而是逐步地与对方断绝关系。然后,把这个研究所原封不动地交还给他们,您看怎么样?其实,我们也知道,国际海洋教会不过是替美国海军的海洋调查部遮掩向你们提供研究费的一个幌子而已。我们也是清楚这一点才决定对你们提供调研经费的,只要您需要,数额不限……成员也可以由您一手挑选,只是保密措施,希望能够交由我们负责。您过去曾为了日本的利益,替我们大家防止了一起机密泄露到国外的事故,我想今后您也会为了日本的利益,协助我们做好保密工作吧!”

“准是幸长搞的鬼!”田所博士在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和幸长是什么关系?”

“当然我们也请他帮忙,至于我嘛……这个……”

那男子从名片夹的最里层掏出一张名片来。“内阁……调查室……”田所博士嘟嘟囔囔地念道。

这时,一名年轻职员从计算机房的楼梯上“咚、咚、咚”地跑了下来。

“你干吗?”田所博士吓了一跳,“不能安静些吗!”

“啊,是先生啊?”满脸孩子气的青年,缩了缩脖子,把手里的纸片递了过去,“现在关西又……”

同一时间,小野寺正同四个大学时代的老同学坐在京都加茂川河边的一家旅馆的晒台上,观看每年8月16日才有的“大文字烧”。小野寺已经好久没这么静静地观看了。加茂川河边先斗町一带的旅馆的晒台上,到处挤满了客人,连三条大街、四条大街的桥上和川原的土堤,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灯火辉煌的四条大街,从加茂川西岸到南座、京阪线的四条车站一带,到处人山人海,车流拥堵。

二十分钟以前,巨大的“大”字篝火已在东山山腰熊熊燃烧了起来。紧接着,从如意山的“大”文字到周边山峦的“妙法”、船形以及最北边的左“大”文字篝火相继点燃……这是盂兰盆节超度亡魂的篝火。

“真不可思议!”最近刚从麻省理工学院回来的学电子工程的木村喃喃地说,“又是发射广播卫星又是建造核动力油船的国家,居然还保存着这类玩意儿……虽说这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是到了8月,到了盂兰盆节,还是那个‘大’火字令人感到亲切啊。”

“听说在信息工程方面,象征符号这东西是个很棘手的问题,是吗?”在当地私立大学做哲学讲师的植田,已经被啤酒灌得满脸通红。他接着说,“信息工程学又是如何解释风雅或风趣这类问题的呢?”

“可真是个奇怪的国家……”木村又把大家拉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去,“为什么还保留这些老古董呢?在没有灯饰和霓虹灯的时代,当个热闹来瞧瞧也罢了。但是,如今已没什么可瞧的价值了,还保留它干什么?我想既然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它的所有文化也应当随那个时代一同消失,和那个时代一同被埋葬。可是……”

“这才叫日本……”植田抹了把嘴说,“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呀,叫做万事不灭,万物不死。对不?我的理解是,虽然有些东西暂时退出了历史舞台,但实际上它并未泯灭,它只是从台前隐身到幕后,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存在着。在盂兰盆节或者其他传统节日里,那些悄然隐身的人又重新现身。这时,人们要以上宾之礼加以迎接,每逢这一天,都必须把这些隐居起来的神呀祖先呀当贵宾接待。日本真是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国家,要说宗教,倒是不乏其数,但还没有一个宗教能占主导地位。反过来,人们又是什么宗教都虔诚地接受,规规矩矩地恪守。这种法则本身也可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精神文化吧!”

“要是没了你那万事不灭的法则,那现在,这么年轻貌美的歌舞伎就不复存在啰。”在大阪某建筑公司工作的野崎一把抱过发育丰满的涂满*的舞伎,带着下流的腔调肉麻地说,“怎么啦,现如今,哪儿还看得着这种风情?银座的*小姐们就会大口灌酒,一心惦记着怎么掏空你的腰包。钱被掏光,还得替人买单。喂,是不是啊?小乖乖,我来教你咋接吻吧。”

“呀!讨厌!”舞伎一边大笑一边尖叫起来,“拜托,饶了我吧。粉底要掉啦。”

小野寺独自凭栏,一边望着那朦朦胧胧摇曳着的火苗写成的“大”字,一边呆呆地听着朋友们的高谈阔论。他把两周的休假延长到三周,从乡六郎的追悼会到在其原籍四国举行的葬礼,他都参加了。人们发现了类似遗书的文字。对他的死虽然定性为自杀,但从他那不着边际的潦潦草草的字里行间,隐隐约约能感到乡六郎凌乱的叙述中隐藏着某种重大发现。

他为什么会死呢?

“大”字篝火,像是给乡六郎送行的送魂火,在各处忽闪忽闪地一点一点地熄灭。在这个国度里,果真是万事不灭,万物不死吗?果真存在永不泯灭的事物吗?比如京都这座城市,一千余年来经久不衰。时至今日依然我故,既闪耀着过去的光芒,又翱翔于现代社会。但是,今后呢?千年以后还能……

“不喝上一杯?”一个上了点年纪的艺伎跪着挪了过来。

“怎么啦?闷闷不乐的……不喝点吗?”

“来一杯!”来自东京的社会部记者伊藤说道,“不要小杯子,最好装在大玻璃杯或者是其他什么家伙里。”

“呃,好酒量,真行的话,用这个怎么样?”艺伎从身后的方案上取来个红漆茶盘,“刚才那杯你还没干呢!”

“你拿的什么呀?”伊藤早已酩酊大醉,朝茶盘瞟了一眼,“我就用它跟你喝交杯酒吗?”

“那敢情好了。我可没那福气。我说的是把水倒在茶盘里,让‘大’火字映在上面,然后一口气把那个‘大’字干掉,保证不得感冒。”

“京都这地方,到处都遗留着这些装神弄鬼的玩意儿……”伊藤嘟嘟囔囔地说,“好,你就替我斟上吧。我可不要水,给我倒冷酒。”

伊藤托着那只装得满满当当的茶盘,一饮而尽,然后抹了把嘴唇。

“爽!都是一个牌子的酒,还是关西的好喝啊!”伊藤长长地喘口气说,“吃的东西也香!”

“哎哎,那倒也是。这是杜父鱼汤,喝点吗?”

“除了鳝鱼和香鱼,我不吃其他河鱼。什么杜父鱼啦,诸子鱼啦,鲤鱼啦,我最不爱吃了。”伊藤似乎故意要说东京方言,然后回头看了小野寺一眼,“怎么啦?怎么不喝了?”

“喝着呢……”小野寺端起他那杯跑完气的啤酒。

“像是没有醉嘛……”伊藤一边让人斟酒,一边这么说,“是为了乡六郎的事吗?”

“唔……”

“我也在想他的事 ……”伊藤的嘴只在满满的酒杯边沾了一沾,马上就把杯子撂在桌上,然后把身子转向小野寺。

“我这儿有他遗书的复印件,也不知是真是假。”伊藤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兜,“你不觉得事情有些奇怪吗?”

“什么事?”

“依我看,乡六郎说不定是被人谋害的。”伊藤喝醉时的习惯动作就是瞪着眼睛从下往上仰着脖子看人,今天,他又是这样望着小野寺。“他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自杀的软骨头,我打中学起就知道他了。”

“你说是他杀?”小野寺吃惊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新‘新干线’有人贪污了呗。”伊藤把手放在盘着腿的膝盖上,用力撑开胳臂肘。“测量和地基阶段的漏洞,是乡六郎发现的。因此,一旦事情败露就要掉脑袋的某个上级,为制造自杀假象,把他骗到天龙川上游干掉了。你看这样推理怎么样?”

不是这么回事吧。小野寺呆呆地想着:事情不至于发展到这一步的,而且也没有理由非得把乡六郎干掉不可。

“怎么样,你不觉得是这样的吗?”伊藤说,“咱伊藤虽说是在社会部跑新闻,但因为揭露高速公路的贪污案件,还得了个局长奖呢。这次这件事,等我回去非把它弄个水落石出不可,也算是对乡六郎的一个安慰吧……”

“我总觉得不像是这回事。”小野寺嘀咕着。

“不是?那,你认为他是自杀的喽。”

“也没那么简单……”

“又不是自杀,又非他杀。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认为是死于意外事故……”

说完这句话,小野寺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他在当地所听到的关于乡六郎的死的情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7月22日半夜,确切地说,是23日凌晨二时,乡六郎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就突然溜出了滨松的饭店。饭店的门童目睹了他乘上出租车之前的整个过程。据后来找到的出租车司机称,他把乡六郎载到了紧挨着佐久间水库前的山路旁边。三天后,在天龙川上游,即距离佐久间水库数公里的下游发现了漂浮的尸体,且头部有裂伤。那份扑朔迷离的潦草遗书是在旅馆里发现的……过去,乡六郎一直有个习惯,当他集中精力开始思考问题时,不论白天黑夜,总是迫不及待地,不是跑向研究室,就是把朋友捅醒。看来,这次无疑是发生了使他在深更半夜兴奋起来的事情,以至在那样的夜深人静之时,还要大老远赶到天龙川的上游去。很可能是他顺着天龙川发现了什么,或是推测天龙川上游有情况而前往观察,拂晓前来到佐久间水库附近。他没有直接赶往目的地,而是在到水库之前把出租车打发走了。然后,下到溪谷,打算看个究竟。拂晓前天色微亮,他不小心被落满露水的野草或什么东西绊倒而坠落下去……事情的经过无疑就是这样。那么,又是什么事情促使他非得深更半夜赶往佐久间水库的呢?

隔壁房间弹起了三弦琴。风突然停了,气温骤然上升。

“小野寺先生在这儿吗?”女招待员从正厅探头喊道,“东京打来了电话。”

小野寺回过神来,从栏杆处起身走出房间来到收银台,拿起了电话听筒。

“是小野寺君吗?我是幸长。”对方说,“有件非常紧急的事要同你面谈,明天能回到东京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小野寺答道,“如果急的话,明早我坐新干线回去。什么事?”

“详细情况,见面再谈吧。有件事务必要请你帮忙……”幸长副教授稍微犹豫了一下,“本来是田所先生那儿工作上的事情……”

这时,电话突然“咔嚓”一声断了。

“喂,喂,”小野寺对着话筒大声喊叫,“喂,喂!”

他像喝醉了似的,身子轻飘飘地瘫软下来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舞伎的尖叫声,隔扇“哒哒哒哒”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摇晃起来。惊魂未定时,地底下传来一声轰鸣般的惊人巨响。这时,整个房屋像个巨大的圆规呈水平方向猛烈旋转起来。接着,有东西折断的声音,裂开的梁柱上面的插条“咣当”一声掉了下来,墙壁和天棚,尘土飞扬。在房屋震颤和轰隆的巨响声中,还混杂着犹如来自阴曹地府的鬼哭狼嚎声。小野寺站立不稳,两手紧紧抓住柱� ��。收银台旁边的储物间的一扇门已经脱落,里面飞出一张看似很结实的桌子来,他一把抓住,把它斜歪着架在板墙边,钻到了桌子底下。就在千钧一发之际,电灯灭了,轰隆一声巨响,有件东西砸在紫檀木桌上。小野寺立即看了一下手表,记下了这个时间。从没有任何微震征兆的情况来判断,震源就在附近。究竟要持续几分钟呢?这时,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一掠而过。他在桌子下面,勉强扭头朝里间探了一眼。看不清是隔扇、墙壁还是柱子,透过那密密麻麻一大堆东西的一丝缝隙,外面的世界朦朦胧胧隐约可见。

地板周围,显然没有任何动静。

在时隔若干年后又开始活动的花山地震带发生的这次“京都大地震”实属罕见。由于正巧发生在周边大批人群拥挤着去看“大”字篝火的当口,因此,其规模不用说,单单受灾人数之多,就相当令人震撼的了。聚集在河原町、三条街、四条街等处桥上以及先斗町、木屋町附近的人群,不是从桥上和露台上一个一个地掉到河滩下面去,就是被压在倒塌的房屋下,或是被混乱的人群踩死。伤亡惨重,转瞬之间,全市死亡四千二百人,重伤轻伤一万三千人。先斗町、木屋町、祗园甲部、祗园乙部、宫川町、清水一带的建筑毁坏殆尽,南座大桥倾斜,景象惨不忍睹。

从此以后,过去以关东、甲州、信州、越州附近一带为中心呈上升趋势频频发生中强地震的现象,开始逐渐向日本西部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