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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197×年7月26日中午11点26分,伊豆天城山出现火山喷发,附近一带也有地震发生。后来才搞清楚,并不是天城山的喷发直接引起这些地震,而是震源在相模湾西南海底十公里处的浅源性地震诱发了早就传得沸沸扬扬的天城山的喷发。这一现象在众多火山爆发中,还是很少见的。仅就地震本身而言,六点五级的较大型地震——在近期日本根本算不上什么。但是,由于它与普通的地质构造性地震不同,它让一直没有喷发征兆的死火山几乎完全突然地喷发,所以才让人感到很有些异常。

天城山喷发八分钟后,伊豆大岛的三原山也开始喷发,紧接着,位于天城山东北的大室山也伴随着一阵轰响显出喷发的迹象。在热川一带,河水的的确确在发热,强烈的高压蒸汽从温泉的泉眼中冒出。伊豆半岛的环岛公路和环岛铁路从伊豆到东伊豆路段停运,熔岩流开始向热川城里涌来。地震和海啸瞬息之间就使整个城市处于毁灭状态,救援工作只能靠海上输送的船舶和汽艇了。震源在北纬三十四度五十九分十秒、东经一百三十九度十四分三十秒附近海底的地震引起的海啸袭击了伊豆半岛东岸、伊豆大岛为中心的相模湾沿海一带,伊东、热海、小田原、大矶、平冢、逗子、叶山和三浦等城市也有不同程度的破坏。虽然地震的强度与昭和五年11月26日的北伊豆大地震相比算不了什么,但作为一个东海道上的巨大城市——在当时集结了高密度投资的太平洋环状地带的中间地区,它的实际损失程度是相当厉害的。加上暑期旅游旺季,住在这一带避暑的游客也蒙受了巨大的灾难。经历了漫长停滞期又突然活跃起来的天城山喷出的烟雾,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还伴着远雷般的轰鸣缭绕在空中,随风飘来的火山灰夹杂在雨中洒向湘南一带的各个地方。东海道线、新干线停运,国道一号停运,东名公路部分地段单行,各地停电,部分地区电话不通……大地还在无情地抖动,黑洞般深不可测的海底周期性地发出怪兽般的海鸣声,劫后余生的沿岸民众又陷入无尽的恐惧和不安之中。

当时,小野寺正和那些死活要回东京的同事在一起,乘着气垫船行驶在海面上。位于海面五十米高处的玲子的别墅,除了那个鼓出来的卵形房屋因山崖崩塌而稍微倾斜,以及下海用的电梯被海啸冲得七零八落以外,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但是,由于突然停电,加上山崖崩塌滚落下来的石块堵住下山的道路,所以,大家显得格外紧张,竟不知如何是好。特别是部长,虽然强作镇静,但看见海上燃烧得通红的喷火,也吓得嘴唇都在发抖。茫然不知所措的玲子接到了她父亲从静冈打来的询问电话。几个同伴说是第二天一早在东京有急事要办,大吵大嚷着非要回去不可。由于汽车不通,于是,只能动用小型气垫船,由小野寺驾驶,同他们一起赶回东京去。(这气垫船是威士特兰·M公司出产的交通工具,售价两千万日元,把它作为娱乐之用,未免太过于奢侈。)气垫船吊在车库里,因为有卷帘门遮挡,所幸未遭海啸破坏。小野寺以时速七十公里的速度向前飞驰,火山灰颗粒从天空中唰唰地飘下,不一会儿又夹杂着雨水散落在海面上。灯光照射使直泻的蒙蒙灰尘就像被劈开了一样。小野寺不时地把视线从雷达的荧光屏上移开,投向远处染红了夜空的天城山。心中难以言状的惶恐与不安,就像令人心惊肉跳的黑色潮水,从丹田处哗哗地涌上来……他一时还弄不清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但却隐隐约约地感到,这同他当初在遥远的日本海沟南端、八千米海底深处所看到的事物之间,存在着某种必然联系。确切地说,与他在深海潜艇中,耐压外壳每平方厘米承受一吨压力的情况下所切身感受到的那种可怕的、巨大的不可名状的冲动有关。

“小野寺君……”气垫船绕油壶航行时,有人在船舱后面喊他,“东京来的电话,给你的,私人电话……”

小野寺虽然听到了,但仍在那儿犹自发呆,回味着那轻轻萦绕在内心深处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过了一阵子,他才恢复正常,喃喃道:“私人电话?”

他想起了:原来,电话电报公司在两三年前终于开辟了欧美国家已经广泛使用的那种定向传呼服务。

“请拨到这边来……”说着他就戴上了耳机,用手旁的开关把海洋无线电转拨到船上电话来。

“喂,喂……”声音有些耳熟,但并不是经常听到的那个粗犷嗓门。

“我是小野寺……”他答道。

“是我,田所……”对方答道,“找你好半天了,天城山的情况怎么样?”

“仍在继续喷发……”小野寺朝被雨水弄脏的船窗瞥了一眼说道,“三原山好像也冒着很大的烟雾。”

“你们公司的山城常务董事听吉村部长说,两星期前搞的相模湾海底调查记录好像在你那儿……”

“哦,本来打算先在家整理一下再转给调查部,所以把一部分复印件带回家里了,原件在公司里。提交报告的时间还早着呢……”

“其中有没有相模湾海底深部最近异常情况的记录?”

小野寺这才恍然大悟。

“有的。”他说道,“只是……因为过去的海底状态详细记录不够清晰,所以这份记录只是同以前观察得到的印象做了一番比较而得出的目测记录而已。的确,海底斜坡深处和以前所看到的海底地形相比,到处都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说是以前,也只不过是大约半年以前而已。当然,这完全是我个人的记忆……”

“不管怎么说,这次搞的应该算是海底地形图和观测记录吧。”

“是的,虽然只是非常粗略地描画了一下,但如果海底发生的异常也包括这次观测中认为异常的地带的话,那范围可就相当广了啊……”

“你什么时候到东京?”田所博士用毫无通融余地的口气说道,“你大概已经够累的了,可是,我希望尽快看到你这份记录。我现在在本乡我自己的研究所里。你住哪儿?”

“青山……”小野寺看了看手表,是凌晨一点三刻,“快的话,可能在天亮时送到。地点是……”

“本乡第二条街。快到时给我来个电话。”

“那份资料……同这次地震有关联吗?”

“这次地震?”田所博士的语气带着一股怒气,“没准我画出的地形图比这更严重!反正我这会儿正为它瞎忙活着呢。这需要大量资料,就是把现在手头所有的一切资料都用上去,也还不够。但是……”

突然,田所博士的声音中断了。“喂,喂……”小野寺以为田所博士已经挂上了电话。

“我也许有些失常了,”这次听到的声音和刚才迥然不同,显得非常无奈和疲惫,“……这很可能是胡思乱想,可我总对它放心不下。就是为了这个,我才彻夜不眠啊。不好意思,拜托了。”

“知道啦。”小野寺回答说。

开大节流阀,气垫船在城之岛的海面划出一个很大的弧形,引擎声和振动声在加剧,英国罗尔斯·罗伊斯公司出产的“塔德X型”空涡轮螺旋桨发动机轰轰吼叫,速度表的指针摇摇晃晃向八十公里、九十公里——进而向一百公里的刻度上攀升。小野寺有点担心,在如此漆黑的夜里,以这样的高速航行,万一被海上巡逻艇抓住可就麻烦了。雨刮器不停地拂去飞溅到前窗的水花,小野寺屏住呼吸注视着前方,同时,两眼不停地扫着雷达荧光屏上的海岸地形,想尽量顺着海岸航行。这样,利用空气流在水面滑行的气垫船,就大可不必担心吃水的深浅了,真是谢天谢地。陆运局那帮饭桶!如果他们不是那么磨磨蹭蹭,而早些制定出气垫船在陆地上驾驶的交通规则,那么就可以在随便什么地方直接驶离水面驶入高速公路了……坐在旁边的建筑师拧开了收音机。地震的新闻已经结束,紧接着是喧闹的音乐。深夜唱片节目的主持人,用带着鼻音的声调,又开始了令人讨厌得几乎起鸡皮疙瘩的饶舌。先是东京深夜节目,例行公事似的播报了一番伊豆的地震、天城山的喷发和相模湾的海啸。然后,像往日一样,照旧开始彻夜不眠地播放起那令人倦怠的歌曲来。

小野寺听着收音机,立刻又想起了乡六郎:是啊,他死掉了,而且是自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真的是自杀吗?谁相信他会自杀?他在工作中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绝不会自杀的!

“开得这么快,没事吧?”坐在旁边的男人不无担心地问道。这一问,提醒了小野寺,他连忙抓起广播用的麦克风:“请大家把安全带系好!”说着他瞟了一眼燃油表,问题不大,到晴海绰绰有余……

2月27日上午,内阁召开例行会议。作为这次会议的临时议题,由首相府的总务长官简单报告了这次伊豆地震的受灾情况。当然,就目前而言,准确的数字还无从知晓,但海啸、地震和火山喷发所造成的房屋倒塌和流离失所已达几千户,遭受不同程度损失的受害者已超过几万户。天城山的熔岩已溢流至热川前沿,铁路、公路、工厂和观光设施等方面的损失总额,估计已超过几千亿日元……

“无论是喷发还是地震,都没发出预报或警报吗?”刚刚出国访问归来的首相,面带倦容地喃喃问道,“政府不是早就拿出一笔相当可观的预算,请人研究地震预报吗?……”

“唉,据学者们说,撇开喷发暂且不论,就地震一项,想在五年十年之内搞出预报是根本办不到的……”阁僚中年纪最轻的科学技术厅长官首先开口,“更何况目前连地震的原因都还讲不清楚呢。特别是现在,地震频发,想在某个地方搞清地震的先兆,绝对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气象厅的有关人员也是这么说……”自治省大臣说道,“这次也可能有过什么迹象,就是人们所说的先兆吧。如果用电波术语来比喻,就是说相当于杂音的微震时有发生,而想从中找出明显的迹象却难乎其难,对吧?”

“新‘新干线’的工程是不是又要因为这次地震而推迟呢?”通商产业大臣问道。

“国铁总裁也是牢骚满腹哩。他说什么地震固然是个问题,但是,纳入工程计划的地段接二连三出现地盘偏移的问题,光是重新测量这一项,承包商就已经有些吃不消啦……”世故老人——运输大臣说道,“新干线的治安工作也闹得鸡犬不宁……工期可能要往后拖了。今年,国营铁路和私营铁路都会出现很大的赤字。”

“除了梅雨季节的水灾之外,今年以来,单是因为地震而适用《灾害救济法》规定的,这已经是第三次了……”大藏大臣愁眉苦脸地说道,“从各种情况来看,要总是这样,就非得追加预算不可。明年的预算可就够呛喽。”

“看来,今后在制订年度计划时,都得把地震和天灾这些因素充分考虑在内才行啊……”建设大臣边擦眼镜边说道,“由于天灾,而使计划的执行出问题,这种趋势在逐年加强。如果每次再出现其他什么岔子,新闻报道方面就要把这说成是‘人祸’了,人言可畏……”

会场静默片刻。建设大臣的一席话,多少又撩起了隐藏在每个内阁成员内心深处的茫然和不安。日本制定了名目繁多的长期规划,在狭窄的国土上层层叠叠地拟订出建设规划或城市、地区和产业地带的再布局规划,比如:运输高速化七年计划、通信器材五年计划、农业结构调整十五年计划、自动控制八年计划、土地重新规划十年计划、社会福利计划、新住宅五年计划等等。经济增长率说的是百分之八点四,实际则为百分之六点九。虽说同几年前相比,增长速度稍嫌缓慢,但用国际水准来衡量,仍然是很高的,而且随着经济规模的扩大,实质性的国民总收入的上升率也在开始增大,各项计划大多可望提前或在年度内完成。近一两年里,“灾害”对中央各部厅来说,几乎不构成什么威胁。去年从整体来看,可以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即使是灾害影响比较大的运输省和建设规划部门,其影响程度也没有超过往常——包括灾害最严重的年度。

可是,今年呢?

新的财政年度刚开始还不到四个月,一种不可名状的暗淡阴影便笼罩在各种计划中,甚至几乎遍及一切领域……

单就每一个个案来说,也许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像日本这样一个饱受台风袭击、地震频发、雨雪不断的狭窄而历经沧桑的国度,同自然灾害的斗争,历来就是政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尽管接连不断地遭受天灾,恢复工作进行得还是迅速而积极的。日本民众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已经锻炼出克服灾难的乐观主义精神,连外国人都为此惊叹不已。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经历一次地震和战争的灾难,特别是大灾大难,日本的面目就会为之焕然一新,从而大踏步地前进一步。灾难,似乎还有这么一层意义,那就是:对于从不喜欢新旧事物激烈冲突的这个国家来说,不如说是天然而非人为地把天灾当作上苍赐予的灵丹妙药,用这剂妙方把那些无法应付的旧事物从地面上彻底扫除,并已然成了一种民族特征。

这个国家的政治也并非得益于合理的、理性的、图解式的思维,而是更多地借助于那种非意识性的敏锐的直觉。在这个自古以来高度密集的社会里,似乎天生具备了一种全民性的政治传统:尽管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有意识地要利用灾难,可结果大家都利用了灾难。但是,这次却迥异于往昔。就局部而言,看起来很像是年复一年的、同自然灾害进行斗争的一个延续,但如果我们把开始受到影响的每一个局部放到一起做个宏观透视,就会发现,它就像一幅琢磨不透的镶嵌画,模糊而略带一点阴影,整个轮廓若隐若现。虽然并非所有的内阁成员都有这样的感觉,但是在一些人的心底里,已经感到了某种扑朔迷离和令人不寒而栗的苗头。

“问题的关键是人心的动摇……”首相刚刚开了个头,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了。于是,他把视线移向桌上的茶碗。窗外射进来的光线,反射在那杯已冷却了的黄色液体上,几道小而圆的涟漪在光亮的水面上重重叠叠,微波荡漾。

“地震究竟还要持续多久呢?”首相突然换了副口气,“最近全国各地的地震好像也太多了一些……”

“从统计数字看,一般来说,夏天比冬天多。”自治省大臣回答。

“而且,喷发也多……”首相接过话茬,“是不是到了那个什么大的变动的时期了?是不是啊?”

“曾经有过可能发生第二次关东大地震的说法,”防卫厅长官说道,“但这已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目前,这种说法已经销声匿迹了。”

“总而言之,从今往后,地震是多还是少呢?”首相有些焦灼地问道。他那平素没有表情的脸庞抽搐似的痉挛了一下,“不过我想,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如果把这一点搞清楚,那么,在各种计划中,就应该考虑把地震和海啸的对策也制定进去。”

总务长官心中暗想:首相在这方面倒是有些神经过敏。与其说是对付地震,还不如说是为了那事。因为前不久,在嫡系门派中就闹出了涉及某大公司非法融资的丑闻。

“关于地震,是不是先听听学者们的意见?”厚生大臣建议,“我们也想听听学者们的想法。”

“也听不到什么精彩的意见。”技术厅长官苦笑着说,“所谓研究——特别是自然科学的研究,它和技术研究不同,耗费大量资金换来的只是极少的研究成果。能说得出个子丑寅卯的,实在少之又少。如果有哪位学者可以断然下结论的话,那他不是江湖骗子,就肯定是个怪物。我在气象厅有一位私交很深的学者朋友,见面时经常问他地震的事,但他也只能给一个含糊其词的回答。”

这位四十出头的科学技术厅长官,是内阁成员中独一无二的研究自然科学出身的人。他在创建宇宙开发和原子能等所谓尖端科学方面表现出了非凡的才华,并因此一步登天,成为所谓“准官僚”的新型政治家。

“那也没有什么关系嘛。”首相的眼光在首相府的总务长官脸上扫了一下,说道,“总之,我倒很想请教一下,地震学者的肚子里到底装有多少东西。但是呢,还不能太兴师动众。要是叫新闻记者给捅出去,可就麻烦啦。挑那么几个人,充分听听他们的意见。请你马上挑选人吧……”

这时,房间蓦地微微晃动起来,一小块灰尘从天花板上轻轻飘下。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个剧烈的震荡,地板忽悠忽悠地摇晃着,伴着地下传来“嘎吱”的一声,墙壁和柱子也随着“咯吱咯吱”响了起来,桌上茶碗里的水也溢出来了。

“好家伙,还挺厉害的……”运输大臣面露惊恐地说道。他刚要从椅子上站起来,振动突然停息了。茶碗里的茶水仍在摇晃,花瓶里的水“咣当咣当”地发出有节奏的响声。两三片泥灰渣从墙上剥落下来。

“没完没了的………”厚生大臣唉声叹气道。下面发出无奈的苦笑声和嘈杂声,嘈杂中,远处什么地方“当”地响了一声。跟着,一个秘书敲开内阁会议室的房门走了进来,向总务长官附耳低声嘀咕了几句什么,总务长官的眉头往里挤了挤,点了点头,然后对大家说:“浅间山开始喷发了……”

田所博士的私人研究所坐落在本乡第二条街。坐在研究所二楼的那个露着弹簧和稻草的破沙发上,小野寺感受到了这次地震。盯着摇晃的天花板和积满灰尘的日光灯,小野寺只觉得像做梦一样恍恍惚惚,直到窗户上的一块玻璃“哐当”一声碎了,沙发下面发出断裂的声音,他才如梦初醒,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这时,地震已经停息,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突然听见一群人“叮叮咚咚”上楼梯的声音。

“着火了?”他向一个跑在走廊上穿着件破衬衫的年轻人问了一句。

“不,是浅间山喷发。”

他猛地离开了沙发,跟在年轻人后面,从三楼奔向屋顶。几名男女正抓着栏杆指着西北方向,在那里高声嚷嚷。他们的视线被本乡这一带所特有的那些参差不齐的大楼、伸向山顶的高速公路和市中心的超高层建筑群给挡住了,加上那不断腾起的热烘烘的化学烟雾的笼罩,更使他们眼前的视线一片模糊,很难看清地平线远方的天空。然而,即使如此,也还是可以看见一缕黄烟直冲云霄。——“是那个吧?”“不是,那是谁家烟囱里冒出来的烟。”“在那儿,准是那个!”“不可能。离这儿一百多公里,而且,空气又污染得这么厉害,怎么会看得见?”——喧嚣、嘈杂的对话声直逼耳膜,小野寺感到自己比刚才清醒了不少。今天早上天亮之前,小野寺就离开青山的公寓把记录送来了。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好好休息,本打算上班前在这里眯瞪一两个小时,结果,睁开眼睛一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虽然已经打了请假的报告,但假期是从明天开始的,所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给公司去个电话。他正向楼梯走去,田所博士无精打采地走了上来,他身穿皱皱巴巴的工作服,脚上趿着一双拖鞋,满脸胡子拉碴,两眼通红,双颊肌肉松弛,和一星期前紧紧贴着深海潜艇观测窗时的田所博士相比,憔悴得判若两人。

“是浅间山啊……”田所博士用他那沙哑的声音说道,“不要紧……”

“可是,它是紧接着昨天天城山的喷发哟!”小野寺说,“社会上又要谣言四起了。”

“社会上的议论嘛,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田所博士把刚到嘴边的哈欠咽了回去,惺忪的眼睛泛着泪花,一边抹着眼角一边说道,“只要平息下来,人们马上就会忘掉的。先不说这个了……”

“那么……”小野寺又看了一下手表,“我先告辞了,刚才睡过头了,今天早上已经迟到了。”

“小野寺君……”田所接连打了几个没有打出来的哈欠,接着说,“如果方便,到下面说几句话好吗?刚才看你睡得正香,没好意思把你叫醒。”

“哦……”小野寺说着,在楼梯旁边沉吟了半晌,“没关系,从明天起,我开始休假,今天不过是办办移交,下午露个面就行啦。什么事?”

“到下面谈吧……”田所博士说着,转身对身旁乱作一团的研究员们大声吼道,“喂,别总是那么吵吵嚷嚷的,去把浅间山喷发的情报收集一下。”

“我得先打个电话。”小野寺说。

小野寺打完电话后,就向地下室走去。一楼和地下室是打通的,这里是田所博士私人研究所的计算机中心。整个建筑物中,只有这个房间是用牢固的钢筋混凝土浇筑的。它的形状像只箱子,在这间屋子里,还套着一间小巧紧凑、用双层墙隔开的单间,配有空气调节设备。单间里放着大规模集成化的超小型电子计算机,墙外则乱七八糟地放着桌子、文件夹、保险柜、绘图板和早期的磁带式存储器等。伴音打字机一边放着录音带,一边“哒哒”地送出穿孔纸带。

底层一个金属板条做的狭窄的走廊向外伸出,把三面墙壁团团围住,这里有几间用塑料板和玻璃围起来的房间,里面摆满了电话机、传真机等通信设备——唯一的一面顶到天花板的墙面上,挂着一幅透明磁性塑料板制成的包括近海在内的日本地图,上面吸附着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磁钉。这个环抱计算机机房而建的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作为研究所实在是粗糙至极。墙上到处是裂缝,三楼几乎是歪斜着的。整个建筑外表陈旧、破烂不堪,寒碜得几乎有碍观瞻,越看越像是一个吝啬的不动产开发商或小规模金融业者的联合事务所。门口处,还摆放着几辆破旧不堪的客货两用车和老式轿车。

打完电话后,小野寺进了地下室。地下室的冷气设备功率很大,空气凉爽宜人。大概正值午休时间,地下室空空荡荡,只有田所博士一个人坐在室内一角的椅子上,一只胳臂撑在桌上托着脑袋,嘴里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小野寺走到博士身旁,田所博士抬起他那血丝密布的眼睛,像盯着陌生人一样看了小野寺一眼。

“啊,是你啊……”田所博士如梦初醒,“噢,是的,刚才幸长打电话说,他马上就来。我告诉他你也在这儿,他说要见你。”

“幸长先生?”小野寺问道。

“那家伙就住在这附近,咱们一起吃午饭怎么样?叫人送来吧。”说着,博士把电话挪了过来。

“有什么事吗?”小野寺问。

“哦……”博士慢吞吞地放下话筒,像是又想起了什么。

“你们公司的那艘深水潜艇……”过了半晌,田所博士才重新开口,“假如长期包租的话,大概要多少钱?”

“嗯,这要根据不同情况具体处理了。”因为事出突然,小野寺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如果有必要,最好请你问一下营业部,根据时间的长短、用途、使用场所和潜水深度,价格会有所不同。因为我不熟悉这方面的工作,所以不大好算。”

“另外,还要打听一下……”田所博士突然伸出他的粗指头问道,“如果现在申请,能够马上就租到那艘潜艇吗?”

“很难。”小野寺毫不迟疑地回答说,“完成那次调查后,‘海神号’立刻就赶往九州调查下关到釜山的海底隧道去了,可能要花将近一个月时间,但之后印尼那边又约好了,然后还有安排……恐怕要几个月以后才能轮到你们。”

“我们这项工作非常重要。”田所博士“咚”地拍了一下桌子,“我们打算租‘海神号’进行一次非常非常重要的调查——怎么样,能不能让我们先用?”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小野寺的脑子里闪出昨晚和自己待在一起的管理部部长吉村的那张脸,“这要根据时间来定。你们打算租多久?”

“半年,或者再长一些。”田所博士明知这个要求不太合理,但仍然不想放弃。“你不是也看到了吗?咱们一起看到的。就是那个东西,我想对日本海沟的海底做一次彻底调查!”

“半年……”小野寺摇了摇头,“那我肯定是爱莫能助了!总不能钻个空子,把船拨给你们来用吧?所以,短时间内这问题解决不了。”

“为什么日本只有这么一艘一万米级的深海潜艇呢?”田所博士终于按捺不住,高声吼了起来,“什么海洋国家,真是岂有此理!”

“如果是两千米级的,我们公司还有一艘,国内总共有五艘到六艘……一万米级的,也只是最近才变得这么紧俏。因为原来最多不过是调查一下大陆架深度而已,一般都是一千到两千米。如果‘海神Ⅱ号’启用的话,就会好安排得多。但是,下水后还要经过反复试验,正式启用起码得在明年了。”小野寺进行了一番解释之后,又接着建议道,“租国外的怎么样?美国太平洋海洋开发公司那儿有两艘阿鲁米诺特级、四艘托里埃斯特级的,如果这些都租不到,那么,法国马兰德海底研究开发财团还有三艘阿基米德级的。”

“这些我也知道,”博士把桌上的一份复印件扔给小野寺,那是世界深海潜艇名单一览表。“但是,我们这次调查不打算用外国船,无论如何非用日本船不可。至于理由嘛,这次调查……总而言之……它关系到整个日本的切身利益,其利害关系太微妙啦!”

刚说到这儿,博士又把话吞回去了。

“田所先生……”小野寺问道,“能告诉我到底要调查什么吗?日本海沟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田所博士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头发直立,两眼如燃烧般地直盯盯地看着小野寺。

“你问发生了什么?”博士尖着嗓门喊叫起来,“不知道!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因为如此,才要去调查!我已尽全力搜集了各种资料,但还远远不够,所以,只能说无可奉告。你看这个……”

博士拧开开关,另一张地图投影在那个印有日本地图的磁性塑料板的背面,图案色彩艳丽,好像镶嵌工艺品一般精美绝伦,层层叠叠……

“我收集各种资料进行了综合整理,气象、地形变化、海岸线的升降、火山活动、重力场的变化、热能释放的变化、地下温度的分布、地磁场的变化、地电场的历年变化、海底变动,等等,以及凡是能够了解到的所有火山的岩浆活动、地震、山脉的动向……从生态变化到洄游鱼群以及候鸟的异常反应,凡是能够收集到的,都进行了收集。但即使这样,我还是什么也讲不清楚。现在,我准备从全球规模的变动中去探寻那个东西。这是因为,我觉得也许只有站在大背景的角度,才能看清楚它的轮廓。说老实话,的确也出现了一些先兆——只有一点点,但仅凭这些,什么都证明不了。我需要掌握更多的资料,越多越好啊……目前,我最迫切需要的就是有关海沟下面的数据了……”

“您为什么这么急呢?”小野寺问道,“到底发现什么先兆了?”

“那就是……”田所博士摇了摇头,“还讲不清楚……但这正是我内心最放心不下的,我都快要被它逼疯了!”

田所博士拉下开关,两手松软无力地耷拉下来,神态像一个疲惫不堪的老人。

“对不起,我实在是有点失态……”博士有气无力地说,“但是,一句话,我需要资料,同时还需要经费,需要更多更多——事态紧迫!但愿我担心的那件事是我搞错了,错的可能性是非常之大的。也许这纯粹是我胡思乱想,但为了验证它是不是胡思乱想,是要花一大笔资金的。”

“我非常愿意为您效劳,可是……”小野寺说。

“啊,是啊,拜托了!小野寺君,现在无论是谁的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我都想借用一下。下次,如果能借到‘海神号’,我想指名由你来驾驶,没问题吧?”

“当然。求之不得。”小野寺回答说,“可是,除此之外,如果我还能做些什么的话……”

有人从身后的楼梯走了下来。在这么闷热的天气里,幸长副教授依然衣冠楚楚,领带戴得一丝不苟,但在那张端端正正的脸孔上却看不到一滴汗珠。

“嘿。”幸长副教授对小野寺笑了笑。

“来啦,咱们一块吃饭吧。”田所博士说,“到外面去吃还是叫个外卖?”

“怎么都行。”幸长副教授回答道。

“好吧,那就请等一下喽。”田所博士按了几下内线电话的号码键,听了一下,然后歪着头说,“没人接。上面的办公室一个人也没有,你们等一下,我去给你们弄点冷饮来。”

田所博士不由分说,拔腿就“噔噔”地跑上了楼梯。

“多好的先生啊。”小野寺笑道。

“是啊,可惜是个民间学者啊。近来这种人已经很少见了……”幸长副教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叹了口气接着说,“是个天才的钻牛角尖似的勇往直前型。国内学术界对他不大感兴趣,但国外反倒对他评价极高……”

小野寺对这些也是一清二楚。幸长忽然间发现了放在室内角落的那台伴音打字机,于是,自言自语道:“好家伙,真够行的,进新式武器啦。”说着,走到机器旁凝神看起来。

“这个研究所还相当不错呢。”小野寺说,“从外面看,样子倒挺寒酸的。”

“光建这么一个研究所就花了四五亿日元。”幸长副教授一边摆弄伴音打字机,一边解释道,“而且经营费用也不得了。总之,先生是花了大力气在搞这项研究的。再怎么精打细算,这样大一个摊子,也是够呛啊。加上持续不降的物价,人员开销的上涨……唉……”

“经费从哪儿来呢?”小野寺问,他从进门起就一直憋着这个问题。

“国际海洋教会……”幸长副教授脱口而出,“这是正向世界范围扩张的一种新兴宗教,亏他们想得出来。过去常听说太阳神崇拜和� �神崇拜,但把海神作为崇拜对象的却是件新鲜事。他们从渔业到船舶——把与海洋有关的行业集中起来,在世界范围内建立相同的姊妹教团。其相当于国际总部的奥纳希斯机构设在希腊,一切由奥纳希斯机构提供经费,是个资金雄厚的宗教团体。”

“原来是新兴宗教赞助的啊……”

小野寺稍感意外,国际海洋教会?那么,自己所在的公司是否也和他们有关系呢?

“田所先生是个民间学者嘛。”幸长副教授又打开了话匣子,“作为学者,说他单枪匹马,还不如说他是个从来不循规蹈矩的叛逆者。只要研究需要,他甚至会不顾一切地向魔鬼伸手要钱。他的信条是,只要不被魔鬼吞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他这种人,日本的学术界当然是不会接纳的……”

说话间,田所博士出现在了楼梯口,他右手提着只冒汗的水壶,左手托着扣着茶碗的茶盘。

“幸长先生,您和田所先生是什么关系呢?”小野寺小声问道。

“从前,他做我们大学客座教授的时候,我听过一点他的课。”幸长副教授说,“不过,我们经常在宿舍旁边的小酒馆里一起喝酒,当时他也住在附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是喜欢他。他性格豪放,是个真正的天才……过去,像他这样豪放的学者还有那么几个,但如今,与其说是几乎没有,还不如说是绝无仅有。所谓学者,几乎都变得像个小职员或是政客了。”

“田所先生是哪里人?”

“和歌山的。那可是个奇特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出过纪国屋文左卫门(注:江户中期的豪商)的缘故,那里重量级的学者人才辈出,比如,南方雄楠啦,汤川秀树啦……”

“你们俩叽咕什么呢?”田所博士走下楼梯,一边向这边走一边问,“又在说我的坏话了吧……”

“正在夸您哪!”小野寺“噗嗤”一声笑道。

“好,小野寺君这么说,我还是肯相信的。因为你这个人待人真诚嘛。对了,幸长君,你吃什么?寿司、天妇罗大虾盖浇饭,还是鸡蛋盖浇饭?西餐怎么样?”

“什么都行……”幸长副教授回答说,“说实话……”

“先把吃的订下来再说。小野寺君,你呢?”

“我来份鸡蛋盖浇饭就行了。”小野寺说。

“那我也一样。”幸长副教授苦笑了一下,“那个什么,田所先生,我有几句话想私下跟您说……”

田所博士没理睬他,而是拨起了电话,然后高声道:“两份鸡蛋盖浇饭,给我来份炸虾盖浇饭。你们那儿的天妇罗大虾盖浇饭,汤汁可不多啊。听见没有?多舀点啊。”

小野寺趁他打电话的工夫,佯装欣赏屋内的摆设,从幸长副教授身边悄悄地避开了。

“小野寺君。”背后响起了田所博士的粗嗓门,“没关系,就待在这儿好了。幸长,他是个靠得住的人。刚才我请他加入合作,他同意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忙。”

“哦……可是……”

“没事,你和他一起坐过潜艇,难道还不了解他吗?他了解自然,也了解海底。他的胸怀是朝着宽广的‘大自然’的——这样的男人,对什么秘密啦、阴谋啦、升官发财啦、拍马屁啦等等这些人世间乌七八糟的东西,即使知道,也是兴味索然的。”

小野寺被博士的这一席话深深感动了,脸上不觉有些热辣辣的。只是短暂的接触,就能很快看透一个人,田所博士的这种天才般的敏锐洞察力确实不是一般人所具备的。学术界为什么竟然容纳不下这样一个人呢?难道就因为他这种敏锐的洞察力?

“我知道了。”幸长副教授有些难为情地对小野寺说,“小野寺君,请你不要介意啊。”

“哎哎,还说废话!你还看不出来?这些小事他根本就不可能往心里去。”

田所博士大概是过于心直口快了。小野寺脑中闪过一念,不仅只对熟人,恐怕对谁都会如此这般吧。

“先生,您还是这么不给面子啊。”幸长副教授搔了搔头皮,“好吧,那我就说了。事情是这样的,我有个在首相府做秘书的很熟的同学,刚才给我打来个电话。”

“首相府?”田所博士皱紧了眉头,“是当官的吧?”

“是的。据说内阁成员要请几名学者,先在内部谈谈对近来频繁发生的地震的看法。所以,他约我同他一起商定一个名单。”

“是全权委托你决定人选吗?”

“不见得,人选最后还是由总务长官亲自审定。而且,除了我以外,估计还会到别处去征求意见。”

“官员都是这毛病。”田所博士一脸的蔑视,“他们根本就不懂什么叫相信别人。不相信学者,也不相信老百姓,对谁都不相信。嘴上说要集思广益,实际呢,根本就不具备辨别事物的能力,没有洞察力,他们脑子里装的都是怎样才能万无一失,怎样才能四平八稳。正因为只想避开风险,因此,他们一次险也不敢去冒,结果也就看不清什么是真正的未来。最近,那些狗屁不懂的嫩头小子,居然仗着官府,开始不知深浅地对大师们品头论足起来了——和官方打交道,绝对万万不可!”

“我也是国家公务员呀,先生。”幸长副教授打趣道,“先生是绝对不会知晓为官之道的。他们的现实主义——确切地说是现在主义、形式主义以及组织至上主义本身就具有对社会极为有利的一面。所谓政府,就是把运作一个被称为国家、社会的巨大而又庞杂的组织所承受的对一般人而言过于重大的责任巧妙地分解,使之让多数人共同分担的一个系统。因此,官僚对建立国家这样一个组织的安定性而言,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政治家也和流氓帮会一样,它的组织原则是建立在师徒关系和江湖义气基础之上的。这个原则同官僚们不堪重负的平等主义思想是多么的一拍即合呀!政府的思路,就是凡事必须绝对避免冒险,在选择中求平衡,在不偏不倚的零风险中求发展。可以说,他们是最适应组织这一形式的人了。”

“这点我非常清楚……”田所博士出乎意料地爽快,“倘若每个官僚都发挥他们的创造性,那么,这个各种利害关系错综复杂的社会的某个方面就会变得不可收拾了……可是,如果把人放在这个长期积累形成的庞大的组织里去磨砺一番的话,大多都会变得没有一点棱角了吧?……当然,偶尔也会有两个超凡脱俗的人才,但我个人对这类人才绝不敢恭维,我特别不喜欢中央机关的那些秀才。他们自视清高,以为自己最聪明最了不起,其实,他们的所谓本事,不过是他们的职位给予的——和这种人不可能做到真正意义上的人的沟通。他们缺少赤裸裸的东西——人类最‘自然’的东西……”

“明白了,先生……”幸长副教授显然已经招架不住了,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样吧,今明两天之内我必须给他们个答复,怎么样,您可以去一趟吗?”

“你说的是我吗?”田所博士瞪大了眼睛,“哼,找我?——没门儿吧。找来的应该是防灾中心的高峰、气象厅的野末、文部省所属地震预报部的君岛、T大学的山城、K大学的大泉这些人吧。”

“您……搞得真清楚啊。”幸长副教授惊愕得咽了一下口水,“几乎全叫您给说中了。”

“你以为我就那么愚昧无知啊?官厅要召集的——何况又是他们不擅长的科学领域,大概也就这帮人了。肯定是野末出的主意,Y大学的中河原之流恐怕也在其中。都是些像模像样的人物哟!作为学者,这些人的确个个都出类拔萃,在各自的专业里也都颇有建树;但不幸的是,他们也都是些故步自封、一叶障目之人。不仅如此,他们还都是些发表意见谨小慎微、太注重别人对自己发言的反应、什么不得罪人说什么的家伙。更何况这回,听证的人又都是对自然科学完全外行的内阁成员。所以,肯定会慎之又慎——在学术界待久了都会如此。一直为官僚机构所支配,本身又生活在与官僚机构极为相似的世界里,怎么做也跳不出这个框框——因此,渐渐学会了说话谨慎小心,明白了适者生存的道理。虽然责任不在他们,但已成为某种共识了。作为学者,如果一不小心超越身份和研究领域,那只能招来厄运缠身。吃了苦头才记取教训……这些话说起来都恶心。但是,这东西好像已经变成第二天性了,已经使他们再难跨领域地施展自己的才华了——咄咄逼人的冲劲就在这狭窄的框架里渐渐消失殆尽。”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想请先生亲自出马……”幸长副教授就势插话,“就把您目前正在研究的东西……”

“目前的研究?”田所博士站了起来,“你说的是我……目前的研究?说它有啥用?只会被当作疯子,惹来一阵嘲讽!我没有丝毫的确凿证据啊。我拼着命在找的就是这个证据。这个时候,我去讲那些只是处于朦胧状态的可能性,你想会是什么结果!万一传到外边,只能引起混乱。他们会把我当成是异想天开的疯癫科学家。算了,别再啰嗦了,另外,如果我去,必有很多学者不去。野末,还有山城,他们恐怕都不会去。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根本不配当学者的江湖骗子。从行为诡异的新兴宗教那里领取经费,不穿做工考究的西服,连领带的打法都不知道。经常不刮胡子,说话粗声粗气。在公开场合当众骂人,只要是自己专业范围内的事,从来都不知道深浅,张嘴就说。——你要是过分捧我,对你的将来没什么好处,甚至还要受到你朋友的指责,让你丢尽脸面。我不会去,绝对不去!”

“至于我的前途,您大可不必担心。”幸长副教授耐着性子说,“学术界的那些事您又何必总是耿耿于怀呢?您刚才说的那些话,本身就说明您对学术界是知根知底的。您搞研究工作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因为这些区区小事就断然拒绝,那可就不像是您的为人了。这对日本来说,太重大……”

“日本……日本吗……”田所博士的表情骤然变得有些怪异起来,像是要哭出来似的哽咽着说,“小小的日本,哈,区区一个国家而已,对我来说它没有任何意义。幸长君,我的概念里只有地球。在几十亿年的漫长岁月里,它从大气和海洋中滋养了无数的生物,造就了人类。尽管它本身的地表一直为自己所抚养的众多物种不断践踏,但却从未终止过对自己命运和历史的缔造。这颗巨大的,但在宇宙中不过沙粒一般的星球,是它,创造了大陆,孕育了山岭,捧托着海洋,缠绕着大气……积冰载雪,自身内蕴藏着不曾被人类获知的众多秘密。就是这个地球。我的心……始终放心不下呀。幸长君,我这样讲,你也许会觉得很可笑。这个温暖、潮湿、凹凸不平的星球……在如此冰冷、没有空气、充满射线和虚无黑暗的宇宙中,用它那湿润的大气温柔地保护着它的肌肤,并用这肌肤的温热滋润大地、滋养植物、耐心地培育着昆虫和那些渺小的生命,这个单纯、温柔的星球……这个太阳系中唯一能够孕育生命的星球……也许地球有其残酷的一面,但是,谁要是想违拗它,那必将是螳臂挡车,毫无意义。而我心中独有这地球。日本,不过是个细小得像一节绳子般的岛子,无足轻重……”

“可您毕竟是个日本人啊……”幸长副教授心平气和地说,“正像您热爱地球、把地球视为一个温柔的星宿那样,您的内心里也一定在默默地热爱着日本。否则,您为什么不把全部数据都悉数交给国际海洋教会总部呢?又为什么不把您的研究原原本本地告诉给那些喜欢猎奇的记者和善于制造麻烦的周刊杂志呢?”

“等等!”田所博士突然打断了幸长的话,然后严肃地问道,“我向自己的赞助商隐瞒资料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瞎猜的。先生,不好意思,把您的话给套出来了。”幸长副教授沉吟了一会儿继续说道。

“不过,我总觉得有些蹊跷。以前,我从先生那里直接了解到了许多情况,却几乎没有见到过发给教团总部的报告书。但就在最近,在这儿,看到了它。觉得有些奇怪。虽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但那报告书上先生写的英文却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关于海底调查,那上面不厌其烦写的尽是先生并不擅长的生物啦珊瑚之类的东西……我自己从先生的谈话中感觉到的那个或许非常严峻的事情,却被掩饰得干干净净。细心一读,就会发现一些谨慎的煞费苦心的细节。知道这事情的人,那倒另当别论。碰上不知情的主儿,那简直就像对牛弹琴,注意力全然由这件事情引到别处去了……”

“是吗?好像听你讲过,你在中学时曾通读过英文的《莎士比亚全集》吧?”田所博士晃着脑袋,“我倒把你的英文水平给忘记了。”

“这就是先生您在内心深处一直惦记着日本的一个证据。是这样的吧?”幸长副教授穷追不舍,“您是不想让外国知道日本的事情。不是这样的吗?有些事您还想瞒着国际海洋教会总部。”

“海洋教会你知道些什么?”田所博士反问道。

“几乎是什么也……”幸长副教授继续说,“听说总部好像是设在希腊或其他什么地方的吧?但是,各国的支部好像又是各自独立的,对吧?还听说资金非常雄厚,是个有特殊爱好的教团什么的。”

“幸长君……”田所博士突然改变了语气,“假如您的推荐能够通过的话,我打算出席那个会,那个叫座谈会还是说明会什么的。日期定在哪一天?”

“还没定下来,大概在三四天以后吧。”幸长副教授如释重负,“现在,我们吃盖浇饭吧,不然要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