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伟志带着谢迪进了大牢,内里阴暗潮湿,耗子跑来跑去,有一股酸臭味。
沿路走去,不少牢房里都空着,这里是淮扬府司从前关押犯人的地方,后被改成了新的天牢。
然而秦承泽当政后,虽说并非升平治世,用典也未曾过苛,是以天牢几乎没有什么犯人。
大部分的死囚都被关在了刑部的大牢里。
茅伟志走过狱底长廊,忽见一大汉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坐在角落里抓虱子,吓了一跳。
天牢里居然还有人?
“茅大人?”那人也颇意外,笑道,“怎么朝这里来了?”
茅伟志认出那人竟然是胡大军,暗道自己居然把他给忘了,年前批了次秋后问斩,又顺延了一次,料想便将胡大军关着。
走廊尽头,赵将军坐在其中,他看到茅伟志道:“你回去,我不会与你说话。”
茅伟志只好不说话,谢迪到铁栅旁,将准备好的衣物递进去。
茅伟志拿出狱卒给的钥匙,打开牢房门,让谢迪进去。
谢迪摆开吃食,笑道:“你不和阿志说话,和我说说可好?这里有酒有菜,我来陪赵将军喝酒。”
“哈哈哈。”赵将军反而笑了起来,毕竟他住在谢迪的酒楼里也有段时间了,两人也因此有些交情,他不看茅伟志,却跟谢迪道,“行,咱两喝。”
茅伟志倚在栅栏一旁,赵将军喝了一口酒,再打量他一眼。
赵将军说道:“四弟,今天只谈风月,不谈国事。这样大哥依旧还是你的大哥。要不来喝一口?”
茅伟志道:“我喝不下,你俩喝吧。”
说毕茅伟志到走廊前端去找胡大军说话。
胡大军笑道:“那边那位就是战神赵将军?”
“是啊。”茅伟志笑道,“闻名不如见面?”
胡大军笑笑道:“确实如此。”
茅伟志道:“近来过得如何?”
胡大军遗憾道:“十足无聊,只盼有个人说说话。茅大人,你没兑现承诺。”
茅伟志乐道:“我怎么没兑现承诺,当初我只说能保住你性命,可没说别的。”
胡大军嗳了口气,转了话头,问道:“被关了一年,你说我还有机会出去么?”
茅伟志道:“等吧,等个天下大赦,说不定有机会。”
“我看难。”胡大军道,“外面怎么样了?”
茅伟志道:“大家都有田地种,有饭吃了。”
胡大军:“你可不许骗我。”
茅伟志:“我巴巴地特地跑一次天牢来骗你?”
胡大军一想莞尔,答道:“也是,都说当今陛下是圣明天子,连我都不杀,可见是体恤民意的。”
茅伟志叹了口气,想到秦承泽种种,没有接话。
不片刻谢迪过来,朝茅伟志道:“你大哥让你过去喝杯酒。”
茅伟志以眼神询问,谢迪微微颔首,示意他安心,茅伟志便起身过去,赵将军便给茅伟志斟了酒。
“你小舅都说了。”赵将军道,“喝一杯吧,四弟。”
茅伟志便道:“大哥,你不可使倔,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赵将军苦笑,两人一饮而尽,赵将军摆手,半晌说不出话来,那酒甚烈,茅伟志喝完之后喉中火辣辣的。
“来日若胡人南侵。”茅伟志喃喃道,“大哥你终究还是得出兵打仗,不能坐视不理。”
赵将军不语沉吟,叹了声。
“我本想余生就在此渡过。”赵将军低沉,有力的雄厚声音在牢中回荡,“可如今大哥又觉得不甘心。你说,四弟,大哥当初来找你,与你结义,你怪不怪大哥害了你,害了二弟与三弟?”
茅伟志一怔,半晌不得言语,鼻子一酸,哽咽道:“怎么会?从未怪过你。”
赵将军叹道:“事到如今,已脱出你我控制,你不必再自责了。纵是一生料敌如神,步步为营的孙大人,也有不能掌控之时,人力终有穷之时。三弟登基之日,你给他的一封信,写得很好。上畏苍天,下惧万民。不仅身披黄袍,身为九五之尊的他是如此,你我身为人臣,亦应如此。”
茅伟志默默点头,知道赵将军也是在劝他。
既然走到这般地步,赵将军与秦承泽自然是恩断义绝,谁也不会与一个杀兄弑父的人结义,不管是天子还是乞丐,这与他的地位无关。
在那一刻,茅伟志也生出了心灰意冷之意。
“大哥保重。”茅伟志道,“我回去了,改日再来看你。”
“不可再来看我。”赵将军极低声道,“也不可纠结众臣为我求情,假以时日,他必定会发动朝中清洗,这些事,这些人,他都分毫不差记在心里。你若想保住自己,保住二弟,便听大哥一句,示弱,归乡。”
“韬光养晦。”赵将军道,“明哲保身,此时的时局已不是你能左右的了。切记!”
茅伟志心中一动,神情复杂难言,看着赵将军。
当天离开天牢后,茅伟志到御林军营中去还了腰牌,孙将军问道:“赵将军怎么说?”
“没有说。”茅伟志道,“让我们不要联名上书为他说情。”
孙将军缓缓点头,说:“他是心甘情愿的,他在牢中待得越久,陛下便越难朝群臣解释……”
孙将军叹了口气,又道,“各有各的难处。”
茅伟志回到政事堂,当夜辗转反侧,在床上躺了一夜,思考秦承泽的话。
这一刻,他已有心灰意冷之意,不想再这么下去了。
赵将军提到结义时的那句话,令茅伟志想起从前的生活——一切恍若隔世。
那年他在山庄里自在快活,与豪气干云的赵将军,笑谈风声的秦承泽,平生第一次有了笑容的夏侯琅结成兄弟。
而如今,却成了这么一番景象。
正回忆着时,却听外面宫人传话道:“陛下请茅大人进宫一趟。”
门外的锄桑道:“我家老爷睡下了,这些天里正病着,进不了宫。”
当真是宰相门房七品官,那宫人竟是不敢得罪锄桑,只得走了。
茅伟志想来想去,打定主意,明日就辞官走人,回山庄去等夏侯琅归来。
不欲再为秦承泽收拾这么一个烂摊子。
或许自己走了,也能给彼此少掉点麻烦。
否则闹到最后,闹成赵将军这幅模样,只是徒惹不快而已。
有时候一种冲动只要萌生,便会不可遏制地令人想去付诸现实。
辞官的主意一出现,就算是九匹马也拉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