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修真小说 > 神圣仙灵之金玉缘 > 第一百五十一章 朝廷股肱全文阅读

八月初八。

江阳。

天之将白,早朝方毕,老丞相尽量直着腰一步一步走下金銮殿。

罗相爷已当得起一个老字。

项金一辈自生而长,至今已十五二十。这些岁月在罗原身上留下的痕迹是斑鬓华发。

帝烽已经躺到了床上。罗原还能站着,可站得不如项英直。

年轻时的罗原不是只会读书的文弱书生,驾车骑马射箭也是不错的。因为圣贤所教育的不是只有礼乐书数,不是一头埋到书案上动也不动。

可是如今他看起来却比实际上老。自从坐到了相位上,他就一天到晚忙得寝缺食少,出门闲游的放松时刻整年难有一次。人一生的精力是有限的,没有炼气修真只会越耗越少,日理万机的人自然老的快。

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天子病倒,丞相愈疲。

罗原并非正途科举入仕,他赶上了一段焉知非福的岁月,一段祸起萧墙的宫闱秘辛,尘埃落定,登上大位的年轻新皇求贤若渴,遍访四野,亲自拜访大大小小的名士,不嫌山涧偏远。

汨平和罗原师兄弟二人是当时名声最盛,才学也最真实,一相豫,一相扬,不负平生所学,不负平生志向。

罗原被帝烽躬身请出时,方二十七岁。三十岁,履践相位。

三十而立,如此年轻能走到相位上的人青史罕见,如此年轻的皇帝,比他们还要年轻的大将军,历朝历代屈指可数。

可是他们三个人竟然凑到了一起,竟然可以使世道更加昌盛。

罗原自随从皇帝以来,修律法,重教化,精简朝廷,整肃官风,农商并举,百工俱兴,减赋轻税,兴学建校,加开恩科,选贤举能,东交夷民,南抚蛮人,二十多年风风雨雨,并不能吹打去这些风流,只能吹打去了青春。

罗原看起来年过花甲,其实今年五十五岁。

出宫来,大大小小官员府邸的马车都在等着,排满了一条横街。相府的自然也在,就停在宫门口。

驾车的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岁的年轻人,不像别家的车夫穿戴板正,他竟一身粗布素衣,一个斗笠遮在脸上,好像在车上睡着了。究竟笠帽下的眼睛是睁是闭,别人不会知道。

老丞相一出门来,年轻人立刻摘了笠帽,下车来迎。他不用眼睛也清楚周围人走动的情况。

他来到罗原身前作揖。

罗原也还礼。眼前的人看起来是个年轻后辈,可罗原心里清楚,这位修道炼气的仙长实际年龄不可推测。

郑二十一看到罗原愁眉不展,露出阳光的笑容,“相爷有何忧愁,讲出来,小人可分担一二。”

罗原叹了口气,“不提也罢。咱们回吧。”

这位仙长的分担方式,无非就是飞剑取人首级。

这是罗原不喜欢的处理方式。杀戮从来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如果他也这么做,那今天在朝堂上的争论还有什么意义,他的忧愁还有什么意义。

扬豫之战,所俘敌军全充奴籍,这已经是老丞相据理力争的结果,一帮谄媚小人高呼要把这些俘虏全部处死。

将士们在前方流血换来的胜利,好像成了他们用嘴磨来的,事实上他们不仅没有流血,更没有出一文钱一粒米。

杀了俘虏对大扬有好处吗?每一场战争都是对国力的损耗,依着老丞相的意思,要把这些俘虏分散到九州各处,零零散散做普通百姓,他们是一批宝贵的壮劳力,分散开来,也不用担心聚众叛乱。他们的罪,多缴赋税就可以抵消了。

打不打仗,叛不叛乱,那都是豫王高官的决定,他们只能服从命令,又有什么罪了?就算是有,也不该全部处死。

可是这一帮只会摇唇鼓舌的弄臣一个个“大义凛然”,咬牙切齿,好像他们家里被这些豫人杀成了血海。其实他们没有为国流血,只是唾沫“牺牲”了不少。

他们主张处死叛军也就算了,毕竟这些服从命令的敌军手上沾染了扬军的鲜血,多少算有罪的。可他们今天早朝还高喊着连豫民也不放过,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有什么罪了?

幸好两位殿下当政,没有失了仁德,老丞相和一帮直臣再三劝谏,豫州百姓不说全部可以继续做百姓,也减轻了不少处罚。

罗原正要上车,后面谏议大夫杜齐小跑过来。

这位体态丰满看起来就很有福的谏议大夫弯下粗腰施礼,“相爷。”

“杜大夫有何见教?”

“何敢言教!下官有惑,老丞相乃我朝柱石,可比圣贤,定能解惑。”

杜齐的声音里“老丞相”三个字尤其是“老”字非常突出,是在言德高望重之意,亦或是说眼昏不济之喻?

老丞相挺直腰杆,整理服饰,“请讲。”

“我等皆是天家臣子,遵天子命,乃是人伦,强逆上意,是否不妥?”

老丞相不答,却说:“谏议大夫,秩六百石,乃是陛下近前股肱之臣,你也算是朝廷栋梁。”

“不敢。”杜齐腰弯得更低,作谦卑状。

可是他看起来太臃肿,弯腰作揖时那肥臀反而显得翘起来,如果给他加一条摇摆的大尾巴,那就是一条得意洋洋的狗,哪里有谦卑的样子。

老丞相又说了一句,“事君,敬其事而后食。”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什么深意,道理都在话语表面了,哪用得着费时揣摩?

杜齐低垂的脑袋里不知在想什么,可能习惯了揣摩吧。

老丞相已登车。

股肱之臣,侍奉君王身侧,议论政事,不敢欺骗隐瞒,才对得起良心。朝廷栋梁,经手国家之事,无论大小都应该恭敬严谨去做,然后才配食俸。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你杜齐身为谏议大夫,不思战战兢兢直言弊端,却整日阿谀颂德,怎配吃禄米!

狼心狗行,谄谀之臣。

六百石粮食,养出来一只摇尾巴的肥狗。

老丞相又叹息,坐进车箱。

赶车的郑二十一笑道:“秋冷了,竟然还有苍蝇嗡嗡乱叫。待小人为相爷拍打一番。”

车内传出老丞相急切的声音:“不可!”

郑二十一笑道:“相爷仁及虫兽,不忍拍死苍蝇,也该驱赶,岂能让它在人头顶得意乱叫?”

罗原松了一口气,随他吧。坐在车里,他还要闭目思考南蛮的问题。南蛮在这个中原北战收尾的关键时候,想请求中原皇帝陛下“赐予”良田。

车还没动,罗原听到一声清脆娇柔的“罗老伯伯”,撩开窗看到了项金荆玉。

一旁弯腰撅屁股的杜齐保持着姿势缓缓后退,很怕被荆玉揪住当街暴打。

这位郡主被没有亲女儿的陛下宠爱像公主一样,调皮一点儿算不上事儿。

她若像普通调皮的孩子揪人胡须那就好了,可她不是那样的,动起手来一定会把人按地上暴踹,打他一顿只要不是重伤,甭管他多疼都没地方说理去。

杜齐上了自家的马车。

郑二十一朝项金荆玉点头微笑,随意挥着马鞭,没有打马,远处杜齐正在行驶的马车的车辕上出现了细小的裂痕。

街上的人毫无察觉,不会知道这辆马车过一会儿就要倒在路上。

项金荆玉感觉到了相爷的车夫挥出的真气。

荆玉调皮一笑,屈指一弹,那位谏议大夫的车轮也有了细小的裂痕。

项金也加了把劲儿,另一个车轮也没有幸免。

三个修道者相视一笑,像三个调皮捣蛋的毛孩子在沙土上挖了陷阱,等着别人一脚陷进去。

罗原从车窗露出脸,看着三个人的“奸笑”,又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总归不至于致人死命,随他们吧。

荆玉笑道:“罗老伯伯,您不要愁眉苦脸的,开心点嘛。朝廷的忧愁,就应该让那些享福享到二百多斤的家伙多分担一部分,您也要注意身体,不该太过劳累。”

罗原的身体还康健,并没有劳形消瘦,可是和那些二百多斤的朝廷饭桶比起来,太过清瘦了。

所以荆玉继续说:“操心太多会老的快。”

罗原舒展眉头,暂时笑一笑,“你叫我老伯伯,看来我已经老了。”

“不不不,您不老,看起来精神矍铄,比我父亲还要精神。”

“哈哈哈哈,公主夫妇都离五十岁还远呢,头发都没白一根吧。”罗原抚摸自己花白的鬓角。

“他们两个整日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清闲的很,怎么能和您比呢。”

项金轻拍荆玉的脑袋,“没大没小!”

怎么能说自己的父母每天除了睡就是吃呢,那岂不是像猪一样。

荆玉撇着嘴,抱紧项金的手臂,不说话了。

罗原看到了后面的孔光,“这位是?”

项金道:“这是西北名士孔光,此来京都,欲求举荐。不如今日先请相爷一试他人品才学,不知能不能入了相爷的眼。”

孔光把握机会,上前见礼。

罗原客套着,心里却奇怪不曾听闻有这么一位名士。天下有些名气的他都有所耳闻,可这一位根本就不是名士,从深山之中走出来,没有一点名气。

罗原问:“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项金记得在他六岁刚读书时也被问过,据传这个问题是老丞相的师父问徒弟的。

老丞相的师父颖川隐士贤者灵均老先生,当真是名满天下,不只中土九州,连着四方外邦也久闻大名,天下的读书人都尊其为圣贤夫子。

老先生一生不仕,桃李满天下。他总是问学生这个问题,却没给出一个答案,也不对学生的回答做出评价。这是一个需要求索一生的问题。

项金记得幼小的自己刚读了几天书,也没记住几句,想了很久从屈指可数的记住的几句话里挑出两个字回答,“仁义。”

当时的的罗原没做评价,可项金记得他笑了,应该是还满意,至少不是个坏答案。

现在项金长大了,自己却觉得“仁义”两个字没有小时候说出来那种感觉了。

尤其是刚到外面游历一圈,所过之处,虽然有义薄云天的江湖豪侠,但入眼的有义之士稀疏富贵,不仁之辈几希穷困。

就算最终会有个正义公道的结果,可来的太晚了,还算是正义吗?

幼时只觉这两个字崇高雄伟,现在却觉添了一把悲凉艰辛,总体来说,还算壮阔。他还是相信这两个字的。

孔光不认为丞相问的是他腹中经纶策略,所谓学到了什么,在老丞相这种人眼里,人品肯定比才学重要。圣贤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如果修身不正,还谈什么治国。

所以孔光回答:“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

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为了名利,并没有为国为民的觉悟。

但是这并不影响孔光声情并茂,大义凛然。

不知老丞相听没听出来真情实意的欠缺,也是笑了笑,点了点头。

项金笑道:“这番有了相爷点头肯定,你就算真的发光了。”

孔光拜谢。

罗原又问项金:“近来一番游历,想来颇长见识,有什么心绪感想?”

项金道:“江湖多侠士,大家虽人在天涯,可也不忘家国,常说:‘人生天地之间,当以忠孝为本,义字当先’。至于那些不好的事情,虽然很多,我看了难过,不想去学。那些不好的言语道理充斥着,我听了也不敢去信。”

罗原看着项金失落的脸,笑道:“可是不敢信不想学,却觉得那就是事实,甚为不平。”

项金问:“老伯你讲讲,‘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没骨骸’是不是个真道理?这句话虽然难听,可我见世间,多是如此。”

罗原答道:“是。可是让你选择,你是杀人放火,还是修桥铺路?”

项金顿了顿,“还是修桥铺路吧。”

“明知死不剩骸骨,也要修桥铺路?”

“嗯。”

然后老少两人相对大笑。

老丞相很久没有如此真正开怀大笑过了。

荆玉低着头,听着项金的笑声,小嘴越撅越高。

如果坏人注定福寿双全,她肯定要做个杀人放火的女魔头。她才没那么傻。就算好人注定死无全尸,也阻止不了某些傻瓜非要做个好人。

老丞相开怀大笑后,打道回府,重新皱起眉头。

车夫郑二十一一直是阳光笑容,扬鞭催马,驾车离去。

项金道:“老丞相已经够累了,你就别再添烦了,以后少打罗风。”

荆玉笑道:“罗风可是非常了不起的大男人,被我一个小女子打了,他可没脸说出去,不会让老伯操心的。”

项金笑道:“都不是小孩子了,若是跑去长辈面前哭诉,羞不羞。我们这一辈的少年碰上你,个个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就是被本姑娘打碎了牙也只能往肚子里咽,还要闭紧嘴怕人看出来。”荆玉昂着小脸儿,“什么叫个个都有苦,你也很苦吗?”

“不不不,我很幸福。你对我太好了。”项金双眼饱含深情。

可惜郡主殿下并没有接收到,抱紧了项金的右臂摇晃,嫣然一笑,“信不信我掐你?”

“信!”项金已经感觉到了两根玉指按在他臂弯里,虽然还没有使力,但让他切实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哑巴吃黄连。

在大街上行人眼里,这两个人含情脉脉对视,绿衣少女亲密抱着少年的手臂,一派甜蜜的情景,谁能想到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少女两根玉指掐着少年臂弯一点儿皮肉。

只要项金不叫出来,就没人知道他被女孩子欺负。如果惨叫,被来来往往的人流盯着,那也太丢人了。所以项金就算真的被掐,也要把苦楚往肚子里咽,强颜欢笑。

幸好郡主殿下只是开个玩笑,对他这个回答很满意,“信就不掐你了。”

项金松了口气,感觉这条右臂又重新长回了自己身上。

长街尽头一阵骚乱,一辆马车在转角处分崩离析。

荆玉笑道:“这下这只大尾巴狗怎么也要躺个百十天才能再上朝堂狺狺狂吠了。”

项金道:“用人不察,这是丞相的失职啊。老丞相一定很自责。”

荆玉道:“这怎么能怪他呢!一把年纪了还要操心朝廷大大小小的事,哪有闲工夫认识他。谏议大夫三十员,其中混有一两个饭桶也很正常。”

“可老丞相肯定不像你这么想,百官百僚那么多,能跟随陛下近前的人就这几十个,必然该精挑细选,这里面出了混吃等死的饭桶,老丞相肯定后悔当初没看清楚他是条狗。”

郡主殿下眉头一皱,“你怎么总跟我唱反调呢?信不信我咬你!”

“不信!你咬我啊。”

“我……我才不上当!”

咬他可不像掐他那样让人看不出来,被人来人往瞧着,两个人一起丢人。

项金正得意着,就被掐了。

“不能咬你,还是可以掐你哦。”郡主殿下笑得很坏。

“我得意忘形了,放过我吧,好姑娘。”

“我们去那边看热闹吧。看看那边那个那么惨,你就不觉得自己痛了。”

那边那位朝廷股肱,自己的股肱全摔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