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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风起江南

该来的终究要来。

沈劲卧底广陵钱氏一年多,只要胡人南下起事,就到了王导布局收网之时,虽然人人都说王导为了家族利益和自己地位,对北伐之事漠不关心,但在沈劲看来,王导的布局深远,并不贪图眼前之功。

比如王导相中谢安,冒险放手让这小孩深入敌腹,是为了磨砺他的心志,一切都在王导的预料之中,谢安比沈劲最初见到时,性情更沉稳大胆。

两人船还未泊岸,就见岸上,有人借着火把微光,用箭指着他们的船,同时大喝,“船上何人?”

箭矢在火光中比星辰更为明亮,还带着令人胆寒的杀意。

沈劲一下子觉察到这执弓人不属于渔村,听声音,这一口洛阳话倒是很纯正,而且中气十足,远远传来,并不减弱声响。

谢安轻拍沈劲绷紧的背脊,然后冲着执弓人道:“大当家吗?我跟阿劲刚弄到一只好大的牡蛎,等会请你一块吃!”

谢安还未到变声期,若放开了嗓子,完全就是清亮悦耳的童音,听在耳中,会让人放松警惕,而平日他有些厌恶跟女孩子似的嗓音,总是压着嗓子说话。

执弓人身边有人附耳跟他说了几句话,弓矢放了下来,船一泊岸,谢安抬头就见到了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背后负弓,穿着是劲装胡服,胸前有皮甲,看着是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白无须,想来还保持着晋朝士人的风范。

大当家石浩站在这人身边,介绍道:“阿狸,这是刘徵刘参军,目前是养父身边的红人,去年我大赵与刘赵决战洛阳,刘参军一人射杀数百人,如今是我大赵的神射手。”

谢安见此人眼底有戾气,只朝他问好,没说别的。

“小郎君喜欢夜出海?”刘徵看着他们夜游的战利品,像哄小孩般,放软语气,“很可惜,可是我们马上要出发了。”

谢安道:“将军南下辛劳,不稍歇息?”

刘徵道:“小郎君可有恢复体力之汤药?还有,我并非是将军,只是参军而已。”

谢安沉吟片刻,“我听闻石勒园中种植许多人参,也不知将军是否随身携带?而且将军军医也会煮养神汤吧,小孩医学微浅,岂敢越俎代庖?”

“而且将军具备天时地利人和,此战必定大捷,到时候论功行赏,将军必定会成为将军。”

刘徵还没说话,石浩就有些不满,“阿狸,你怎可直呼我国主的名讳?”

谢安轻笑道:“我是晋人,身在晋土,又非官员,还是个小孩,叫他名字并无罪。”

刘徵倒是好奇,“天时地利人和,你说说。”

“天时,我晋朝国主刚刚过世,之前又有荧惑守心之象预示国运;地利,吴郡河道是晋朝防线腹地,将军此行犹如刺客杀敌,布局已久,找准要害,一击致命;人和,身为汉人的将军,身为晋人的广陵钱氏都为此战倾力相助,想来司马氏已不得人心,药丸啊!”

谢安侃侃而谈,沈劲在一旁虽面色不改,但也心中敲着鼓。

刘徵冷笑,目光中带着赞许,“世家子弟真当是年少聪慧,司马氏何惧?士族才真让人畏惧啊,相比小郎君若身在建康高门士族,这等口才,论起清谈定不会输人。”

谢安长叹蹙眉,“将军必然从大当家口中知晓我的身世,又何必提这些让人伤心的话?”

刘徵在火光中端详他的容貌,一时失神,心道,早听石浩说捡到一个世家小郎君,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度沉稳,心思敏锐,听闻这些年建康神童辈出,却没料这荒滩渔村里也藏着一颗明珠。

刘徵试探着询问谢安的家世,“我家国主常闻江左神童辈出,其间最出色的神童却并非是琅琊王氏子弟,而是陈郡谢氏,谢家三郎诗书传遍江左,屡上青云塔,国主书房还存有谢家小郎君的诗书……”

谢安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截断他的话,冷冷道:“陈郡谢氏乃新出门户,论及家族底蕴又如何比得上琅琊王氏?”

“王世将之子胡之深得其父真传,双修书画;司徒之子王敬草书初成,继承家学,潜心练习,并非是谢家三郎有真才实学,只是他们不屑与谢家三郎争这些虚名罢了!这是高门士族气度!”

……

作为听众的沈劲已全然被谢安的演技给蒙过去了,这小子黑起自己来,可真有一手。

刘徵和石浩很快露出了然神色,然后拍了拍谢安的肩道:“小郎君先回去休息吧,你那屋里的赌局已被撤了,你可睡个安稳觉,明日傍晚,随我出发去南沙!军医会送去我家国主所赐人参,还请小郎君准备药材为我等做一锅养神汤!”

去海虞?

这是真的要打仗了?

谢安只觉得口干舌燥,并没有要开战的实感,但渔村里确实已经被打破平静,粗略一数,少说也有数百人,看来渔村是聚集地,往日分散在东海各处的人都到齐了。

回到院落,就见桓温一脸坏笑地站在门前等他,赌场被砸了还这样高兴,看来桓温是赌够了。

桓温半蹲着让谢安帮他束发,“刚看你在海边与那参军说了许久的话,又忽悠人了?”

“你与刘徵打架了?”谢安望着桓温的乱发与手上断裂的发带,“他一箭把你的发带给射断了?”

“先回答我的!”桓温闭着眼,英挺的鼻梁上还有发丝垂落,弄得他怪痒痒的,但又懒得动弹。

谢安让沈劲去烧水,他舔了舔尚存海水咸味的嘴唇,边伸手拢着桓温的乱发边扯下自己的发带,帮他束发,“骗他我是琅琊王氏的子弟,带我一起走。”

“你疯啦?”桓温立刻跳了起来,差点撞到谢安的下颌,“他们要去打架,你跟去干什么?”

谢安目光淡然,语气更是平淡,“自从在广陵被人黄雀在后捉住后,我就一直耿耿于怀,发誓不再让人窥视我,所以半年玄修的努力,刘徵应该算是高手吧?但是我却感受到他附近有另一股更强大的气息。你修为比我高,不可能没觉察到吧?”

桓温老老实实蹲下,继续让他帮自己束发,“姓刘的确实是一般的高手,弓术不错,方才来捣毁我的赌场时,我是故意让他射中的。那股强大的气息确实感觉到了,在姓刘的射箭那刻,暗中有人跟猎人似的盯着我,让我又兴奋又紧张。”

谢安道:“遇到大鱼当然会兴奋,可是我们有任务在身,司盐都尉镇守的南沙镇河道是通往海虞的防线,若他为国,则要丧子,作战亦会分心,所以我们要将他儿子救出来。”

桓温无奈道:“我的计划也是如此,但是里面并不包括你。”

“我不想老是让人保护。”谢安帮他束好发,但自己的发却散了,桓温仰头,看到他沉静而真挚的目光。

“我们合作吧,阿温。”

把未来的宿敌扼杀在摇篮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变成自己的同伴。

桓温眯起暗紫色的眸子,无奈笑道:“你这小孩,还是不要长大得好,若是还小,轻得跟猫儿似的,我可抱着你逃跑,可你说现在要留下来,我却要更费力多杀几个人了。”

“说不定,到时候是我救你呢。”

谢安微笑,披发在海风中轻轻扬起,在晨光初绽的幽蓝天光里,宛如谪仙少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