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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北府之名

天阙山有双峰,正对宣阳门,山阳近年建了些许佛寺,而东南一麓建有道观,山色深深,静谧玄幽,庾亮行营就设在山间,流水声枕夜而眠,天幕时有氤氲雾色,倒是个适宜修心的好地方。

谢安此时被关在山间的道观里,登塔远眺,视野越过黛色幽林,远远能见到营帐与马匹,连日阴霾令得往日如白练长虹的河流也隐在了山林间。

道观是司马宗在渡江之后所建,自然也是他一幽隐之所,柳生携着旧伤新患,这看守谢安的任务自然给了他。

司马宗恨极了谢尚,他在江左多年经营被谢尚带着没有名号的流民兵给一一暗中捣破,郗鉴在江北对三吴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柳生的落星楼也受尽骚扰,明杀暗杀的人派去一拨又一拨,怎奈那在建康城里过得舒坦日子的闲散美郎君离了锦衣玉食也能如鱼得水,兵来将挡。

被塞了胡桃的谢安此刻很是安静,安静得让柳生有些不安。

这一整日谢安要么就是盘膝而坐,要么站在窗边欣赏山色,气定神闲,倒是柳生自己耐不住,帮他把胡桃给弄了出来。

“我不饿。”谢安用茶漱口,揉了揉腮帮,“尚哥还让我每月至少有三日服药辟谷修心,如今无药,那我便服气辟谷。”

柳生苦口婆心道:“若你知道谢尚在何处藏匿,最好说了,免得受苦。”

“怎么还不见庾大人营中异动?”谢安关心地却是这件事,他在房中寻了副棋盘,对柳生道,“会下棋吗?”

柳生无奈坐下,刚捻一子就听谢安道:“若是你们宗王府谋乱成功,那么他也不会放过我,你别把我当小孩。”

谢安忽然问:“临淮寿春以北如今是什么模样?”

他将棋子摆在盘中,一颗棋子就是一个军事军事重镇,手边虽无地图,但眼到心至,棋盘为疆,中为天险长江。

寿春在左,临淮在右,临淮之下是广陵,广陵西南是建康。

寿春左面是安丰,襄阳,新野。

这便是如今南北对峙的一段疆域,也是最重要的一段。

再往北才是洛阳。

羯人取东海海道骚扰三吴腹地,若只是小骚乱倒罢,一旦被石季龙有机可趁,这东晋的安宁可算就在此结束了。

谢安谈及北方,柳生这些年一直来往边境,加之广陵钱氏在北方也有商脉,对比这建康的清闲雅致,便是两个世界。

“近年来两赵两争,总算能得一丝安宁。”柳生离了牢狱,加上生病,暴躁的脾性有所减弱,也能轻声细语地说话了。

“我自幼生在世家,不曾见识边城百姓之苦,也不曾过平民生活,但自被宋衣带离建康,一路所见所闻,确实是难得体会,眼看民生初安,流民还未安置完善,若是内乱再起,只怕等羯人休整缓过劲来南下,到时候哪来钱粮应战?”

谢安边道边摆放北方重镇的棋子,豫州、汝阴、下邳、彭城、颍川、河内、陈留、上党、邺城、襄国……

西面河东、平阳、长安、扶风、陇西。

摆到最后,他连柳生手中的棋子也夺了,摆得棋盘满满当当,同时也令柳生看得眼花缭乱。

“助力羯人,是你的主意还是司马宗的主意?”

柳生这些日子不知听过多少次这种问题,不过之前是谢安趾高气扬地在牢狱门外,此时身为阶下囚的谢安却仍理直气壮。

柳生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未曾料想石季龙南下。”

“一旦吴郡河道失守,就能致庾氏,趁此机会接任兵权?”谢安冷笑,“可最后让郗将军得了京口驻防。”

“王敦叛乱在前,他的下场你们宗王爷倒是忘了,宗王爷手中兵马不及当时大将军的十分之一。

“拥兵叛乱从不是正道,非正道,天必亡之!”

少年清音庄正威严,柳生想要反驳他,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司马宗在此,定会有一百句的言语反驳,可是此时司马宗的人马正踏着秋雨逝后的湿润山道前行。

廷尉狱被劫,劫者来路不明,谢安丢了,司马衍雷霆大怒,桓温轻伤,言指劫狱之人乃宗王府。

司马宗如今在城外,只有几位属下站出来辩言,没想御史中丞钟雅上书奏明南顿王司马宗意图谋反,亦与先帝之死有关。

同时原本在城外的庾亮骤然拔军而返,竟带回了令庾太后恨之入骨的宋袆。

宋袆再入台城,风帽玄衣,往日娇柔魅惑收敛于尘旅之中,朝堂之上,她言指受司马宗指示她刺杀先帝。

钟雅手上皆是从司徒王导那边来的证据与手书,与宋袆的证言一道转眼就还了谢尚清白名声。

短短一日,建康城中风云数变,庾亮镇守京中,一面命人围住宗王府,一面派右卫将军赵胤出城捉拿司马宗。

一切变化都在司马宗出城欲杀庾亮时起,可偏生庾亮取了另一条道回去,两人命运般错过,待到司马宗伴着佛寺悠远钟鸣来到庾亮军帐之时,却见营帐内无营火,唯有主帐中燃着一盏微光,琴声突兀传来,细听之下是《阳春白雪》。

曲调轻快流畅,如冬雪为暖阳所融,生机骤起,勃然欲发。

此曲定不是庾亮之好,司马宗隐有不安,带人闯入帐中,灯下案前只有一人。

“庾大人不在。”那人似在笑着,曲停按弦,一柄剑自琴底拔出,他用颇为遗憾的口吻对司马宗道,“一早他知道宋衣已进了城,自然就带兵走了。”

“你叫他宋衣?”司马宗沉声问道,“所以,你是谢仁祖?”

那人没答他,一袭白衣沾了尘埃显得灰扑扑的,面孔隐在烛光闪烁的阴影里,山间来的风在帐外响如兽鸣,

雨后冷瑟,那人衣裳单薄,但肩脊挺立,端的是一派青山秀树的风流与飞扬。

他只有一人,司马宗的人马可不少,但此时看不出他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久不见宗王爷,少年时也曾见您执剑风华,不料如此要以剑来擒你,当真可惜。”

司马宗也是镇定,“你的宝贝弟弟在本王手中。”

“听说了。”谢尚浅笑,“所以我来了。”

……

……

远远听得山间鸟鸣振羽声不绝,谢安在浅眠中惊醒,他奔到窗边,只见苍莽夜色里,一道火把如龙蛇般在江边燃起,马蹄浅滩,鞭声清亮,震得空山里回音不绝。

柳生随即惊醒,只是有低烧,令他反应有些迟钝。

“有三面人马,你猜猜被围的是不是你们的宗王爷?”谢安冷冷瞥了柳生一眼,手如闪电般停在他耳屏上方。

柳生打了个冷战,就听谢安道:“我会用针,居然敢不绑着我,承影和你是不是太小看我了?”

耳门穴乃死穴之一,谢安因为身高缘故,只能施针,柳生来不及闪避,就被一阵刺痛的耳鸣扰乱心神,他欲要去扭按谢安,没想又接了少年结结实实的一拳。

柳生再虚弱也是久战的江湖人士,接连被谢安暗算两招,却还稳固不倒,两三下就忍着耳鸣将谢安的手给扭住了。

“早防着你呢。”柳生忍痛嗤笑,“若不是被你折磨这几日,我可真要被你纯良外表给骗了,不绑你是惜你这双手,既写一手好字,又会针灸医术,宗王爷对你颇为赏识,只可惜你生得晚。”

“是他太急进了,妄想登上王位,却不知自己根本没这个命!”

谢安见他下手极轻,忙抽身跳开,可柳生没再抓他,叹了口气道:“你要走,我带你走。”

谢安一脸疑惑看着他。

柳生揉了揉扔在嗡鸣的耳朵,淡淡道:“若如你所言,宗王爷出事,我自然要去护他,若他无事,我也能去帮他,至于你这个负累,半道将你扔下,会寻路回家吧?”

柳生带他上马,往山下疾驰而去,鸟鸣山更幽,而山间此时岂止是鸟鸣,山中也不知惊走多少山兽。

而临近河道,柳生真的把谢安抛下了马,“谢你一碗药,自此生死自负。”

浅苇铺河,数日雨后,河流异样湍急,若无马则不能渡河,游过去的话要冒极大的凶险。

柳生策马过江,往那喧嚣处去了,谢安伫立河畔,迎风浅笑。

隔江瞭望不如在山顶塔上俯瞰,谢安沿河欲要绕道过江,但此地未曾来过,只认得过了江就是北面,一路沿北道就能回到建康。

谢安取出藏在怀中已久的埙,时立时吹,只盼有人听到埙曲能寻到他。

这埙巴掌大小,陶制,上面有王熙之用蝇头小楷所写的诗句。

天光渐明时,沿岸皆是秋荻乱舞,喧嚣声已渐渐消隐,谢安走了半夜,袍角早已被水浸湿。

朝阳只在云间闪过一瞬,就被层层阴云给隔离开来,天色仍旧暗沉,谢安见绕路终不是办法,倒不如拼一拼,游过岸去。

这涨洪水的河道比平静的海更为可怕,只涉水数丈,他便觉重心不稳,力气不够,更是不能贸然游水,正欲撤回岸时,就见对岸有一人一马渡江而来,谢安抬眼一望,只见对岸兵马齐立,无旗号招展,看不出是哪家兵马。

只是那渡江的人远远看得有些眼熟,戴着斗笠却看不清脸。

谢安不动,待那人靠近,摘掉斗笠,朝他露齿轻笑,伸手一捞,将他捞上了马背。

两人身后是青黛色的江水,江水曾将两人隔开,如今水流东去,策马如电,他终是带着他回来了。

“回建康罢!”

谢尚扬鞭勒马,谢安只觉山影林荫魑魅魍魉在身后消失,这一路尘埃如扬花,初枯的黄叶落在浅坑里,马蹄踏过,水叶飞溅,声悦如天籁。

……

……

谢尚并未急着带他回建康,两人离开天阙山后,再去了埋葬谢鲲的石子冈,乱鸦飞过,遥遥能见一只赤色的在梢头盯着两人。

谢尚脸上写满疲惫,“我在幕府山那日也见过乌鸦,接着就遇到刺杀,看来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谢安笑着朝那赤鸦招手,赤鸦缩了缩翅膀,又见他手上那埙,无可奈何地看在王熙之的面子上落在谢安手臂。

“这是赤鸦,神棍说是好兆头。”

谢尚又在父亲坟前站了片刻,然后牵过谢安的手,道:“回去罢,回去之后,有帐要账,有仇报仇。”

“司马宗就这么逃了,太过可惜啊。”谢安叹了口气,“若能被尚哥抓住他,这功劳可更大了。”

谢尚当时在帐中当诱饵,营中埋伏着他的兵马,只可惜庾亮派来的赵胤欲要抢功,三方人聚在一起自然会乱,司马宗身边又有高手,终是逃出了重围,赵胤领命继续追捕,谢尚心念谢安,满山搜寻,循着埙声寻到了弟弟。

“尚哥带的兵马有何名号?”

谢安见他所带的军士都未着盔甲,玄衣斗笠,反倒更像是江湖客。

“还未想好,这些兄弟都是京口附近招募的流民,跟了我大半年。”谢尚转念道,“不如阿狸你替我想一想。”

谢安笑道:“他们以后会编制在何处?我想司徒大人必不敢你调离建康,让给你出去领兵,不然他可没那么厚的脸皮面对我们谢家。”

谢尚轻描淡写道:“大概会留在建康,或是幕府,士族如今不能有私募兵,所以不能打出名号,只能委屈委屈暂时做我谢氏家仆。”

“一众近百名……家仆,这光是吃喝就难以负担啊。”谢安叹了口气,“若被焦姨知道,铁定要闹翻天。”

“听闻你赚了不少钱。”谢尚身在外,但对建康之事了如指掌,全赖司徒幕府的网络定期传来消息,谢安自回到建康,所做每一件事他都一清二楚,“你长大了,会逛伎馆,有胆子夜探总王府,还能代父入狱,拿着我的清白跟庾太后打赌,这般长进,养百名家仆自然也不在话下。”

谢尚明着夸他,但言语微有厉声,连笑容也不见了。

谢安哑口无言,忙道:“我保证不再犯险。”

“你的事回家后再一件件算。”谢尚唇角微扬,悠悠道,“方才让你想的名号可曾想好?”

谢安怔了怔,心中一动,“京口又名北府,不如就叫北府兵吧?”

谢尚沉吟片刻,微笑道:“俗了些,不如玄武朱雀响亮,不过北府……名中有‘北’字,倒是一个好兆头,今后我晋人是要打回江北的,若得机会,待到幕府开府之时,我必带着这些兄弟杀回北方。”

谢安听着谢尚温言豪语,心中激荡,兄弟两人虽不曾讨论过北伐之事,但却早已心有灵犀。

谢安赞道:“北府之名,当是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