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故事从一张报纸开始。
那天放学后，李念邦遵照奶奶的吩咐到供销社买了一斤食盐，包盐的荷叶用完了，营业员就用一张报纸把盐包好给他。
回到积善堂，太阳还未落山。李尼姑把盐倒进盐罐里，拿着包盐的报纸看了起来。她坐在一块石板上，一字一句地看着报纸,不放过每一条消息。李念邦伏在放生池边的木台子上做起作业来。
忽然，李念邦听见奶奶自言自语地唠叨起来：真的吗？这是真的吗？只见她走进天井，站到有太阳光的地方，先是把报纸拿得远远地看，接着又把报纸拿到眼睛跟前瞅来瞅去。她的双手颤巍巍的，好像看清楚报纸上的字需要很大的力气，于是，不得不使出浑身的劲来，非得把那些字认清楚不可。
念邦，快过来，帮奶奶念念。李尼姑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她亲眼看到的报纸上的字一样，颤抖着把报纸递给孙子。
奶奶，念哪里呀？
念这里，这里，就是日本国内阁总理大臣大平正芳访华。李尼姑说话的语气，是在责怪孙子问得多余，好像孙子问了这一句，就耽搁了给她念报的时间。
李念邦接过报纸，一字一句地念了起来：
新华社北京一九七九年十二月五日电：日本国内阁总理大臣大平正芳和夫人今天乘专机在下午一点零五分到达北京，在热烈的掌声中，开始了对我国为期五天的正式访问。
这是中日两国人民期待已久的意义重大的访问，它将为八十年代的中日友好合作关系奠定宽广而又坚实的基础。华国锋总理在机场欢迎大平首相，并陪他同车从机场到宾馆。华总理在迎接大平首相时赞扬他前两次来访为中日友好作出了重要贡献，并对他这次前来访问表示热烈的欢迎。大平首相感谢华总理远路去机场迎接他。大平总理大臣的随行人员有：外务大臣大来佐武郎，顾问、众议院议员二阶堂进，驻中国大使吉田健三和夫人（已在北京），内阁官房副长官加藤紘一，众议院议员羽田孜、有马元治、堀之内久男、池田行彦、松本小次郎，参议院议员高桥誉富，外务省外务审议官鹿取泰卫，外务省亚洲局局长柳谷谦介等四十多人。国务院副总理谷牧、姬鹏飞，人大常委会副秘书长曾涛，外交部长黄华和夫人何理良，外贸部长李强，中国驻日本大使符浩和夫人焦玲，以及有关方面负责人也到机场热烈欢迎日本贵宾。今天北京风和日丽。当专机徐徐降落后，中国人民熟悉的大平首相步出机舱，向前来欢迎的中国主人们鞠躬致谢，中国主人热烈鼓掌。在舷梯旁，华国锋总理同日本贵宾热情握手，互致问候。
飘扬着两国国旗的机场上举行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军乐团先后奏日本国国歌和中国国歌。大平首相由华总理陪同检阅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仪仗队。在前往宾馆的途中，交通护卫驾驶着摩托车为首相车队开道。伫立在车队所经的街道两旁的群众向大平首相和夫人等贵宾表示欢迎。市内主要街道悬挂着一面面彩旗和一幅幅欢迎横幅。天安门城楼上高高悬起红宫灯，金水桥两侧的灯柱上并排挂着中日两国国旗。
……
奶奶，念完了。李念邦把报纸递到奶奶面前，可是，李尼姑根本没有听到孙子的声音，依然很专注地侧着耳朵，像是等着听他接着往下念一样。他只得大声地又说了一遍：奶奶，念完了。
哦，念完了？李尼姑如同一个上课时思想开了小差的学生，好不容易才收回了思绪，对孙子微微一笑，又指着报纸说，念完了？那个，你再给我念念，大平总理大臣有哪些随行人员？
李念邦拿起报纸，眼睛飞快地找寻着。找到了，奶奶你听好啊，大平总理大臣的随行人员有：外务大臣大来佐武郎，顾问、众议院议员二阶堂进，驻中国大使吉田健三和夫人（已在北京），内阁官房副长官加藤紘一，众议院议员羽田孜、有马元治、堀之内久男、池田行彦、松本小次郎，参议院议员高桥誉富，外务省外务审议官鹿取泰卫，外务省亚洲局局长柳谷谦介等四十多人。
终于，李尼姑肯定地说：是他！一定是他！松本小次郎，他和大平首相来中国了，他一定是来找我的，一定是的！李尼姑的双眼噙着泪花，大声地对孙子说：念邦啊，你舅爷爷来中国了，他来中国找我来了。
那一刻，李尼姑高兴得不能自主。她搂着孙子笑的时候，李念邦清晰地听到奶奶胸腔里心潮澎湃的声音。她把滚烫的脸贴在孙子的脸蛋上，泪水顺着她脸上的皱纹流了下来。李念邦问奶奶哭什么，李尼姑站起身笑着说，不哭不哭，没有哭啊。她情不自禁地朝山下观望，然后，又朝东北方眺望了一会儿。她跪到佛祖面前，默默地叩着头，似乎千言万语也无法表达她对佛祖的感激之情。李尼姑叫孙子帮她把收音机拿出来，等拿出收音机，她却匆匆忙忙地到积善堂的前堂去找师太了。李尼姑的脚步迈得又轻又快，双手拿着报纸，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好像她期盼了一辈子的愿望，今天终于得以实现。她要把这个特大的喜讯告诉所有认识她的人，让他们一起来分享她的喜悦。
带着满脸灿烂的笑容，李尼姑大步走出积善堂。李念邦追了出来，说奶奶，我也要去。李尼姑拉着孙子的手就走，风风火火，一步赶一步地紧走，几次差点摔倒。李念邦叫奶奶小心走路，又问奶奶去哪里，李尼姑喘着气说找龚大山，听那口气，生怕慢了一步，龚大山就跑了似的。
龚大山和熊红英正在喂儿子吃饭，见了李尼姑祖孙俩忙问吃没吃，李尼姑答非所问，两眼闪闪发光，说大山，我是日本人，我弟弟找我来了，真的，找我来了。我要去公社，我要报告，我要见我弟弟松本小次郎，他和日本内阁总理大臣大平正芳来北京了，他是来找我的呀！
龚大山以为李尼姑病了说胡话，盯着她看了又看，说尼姑师傅，我们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舒坦日子，您呢，就安心安意地带好孙子，等振邦大叔回来。您可千万不要闹出什么名堂来啊！
李尼姑把报纸递到龚大山跟前说，千真万确，我弟弟来了。我就是个日本人，我的日本名字叫松本雪子，我弟弟叫松本小次郎，不信你看这报纸，是不是松本小次郎？
龚大山接着报纸仔细地看了起来，看完报纸又看李尼姑，说我的个天呐，尼姑师傅，您真的是日本人？怪不得了，怪不得了！我相信您，我相信您！走，去公社，马上报告！
于是，三个人赶紧去公社。
一路上，龚大山心里七上八下，不知是福是祸。他还清楚地记得一打三反的时候，熊红兵曾跟他分析过，说日本人占领青绿山时，积善堂的年轻尼姑死的死，逃的逃，唯独李尼姑安然无恙。熊红兵推测李尼姑是国民党的特务，是为了党国利益，靠牺牲身体来搜集日本人的情报的。看来，熊红兵在不知道李尼姑是日本人的前提下，这样的分析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她竟然是日本人，而且是以尼姑的身份留在积善堂，这就奇怪了！这个东洋尼姑，难道来积善堂仅仅是为了拜佛念经吗？怎么可能？可是，她是怎么来到中国的呢？难道她就是个日本间谍，打着尼姑的身份搜集中国人的情报？她和李振邦结婚，难道真的是为了搜集国军的情报？龚大山越想越复杂，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怪了怪了怪了，真是怪了！
到了公社，一个值班的年轻人听了李尼姑的介绍，像是听了天方夜谭一样，说我不是不相信你，也不能全相信你。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反正书记和主任都到县里开会去了，要明天才能回，你明天再来吧。李尼姑不甘心熊熊燃烧的希望之火就这样被浇灭，乞求年轻人给书记和主任打个电话，年轻人毫不客气地说，你也不用再啰嗦了，就凭一张报纸，你说你是日本人，你就成日本人了，你就成东洋尼姑了？你叫我怎么说得清楚，书记和主任能信吗？再说了，日本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狗日的日本鬼子搬光了青绿山的铜矿，我们早就过上神仙般的日子了。你去问问青绿山人，哪一家没有受过日本人的祸害？你以为你说你是日本人就蛮光荣啊？你要再说你是日本人，惹烦了青绿山的大老爷们，一人吐一口唾沫，淹死你也不稀奇。
怎么啦？啊？怎么这样说话？啊？龚大山听不得年轻人无端地训斥李尼姑，就瞪起眼睛说，不管李尼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反正她是个好人，是个善人。你是哪个村的？你回去问问你妈，说不定你出生就是李尼姑帮忙接的生呢。年轻人见龚大山气呼呼的样子，低下眼皮溜出了办公室。
无奈，龚大山只好劝李尼姑明天再来。
第二天，李念邦不知道奶奶是什么时候下的山，反正他起床的时候，奶奶床上的被子已经冷冰冰的。放了早学，李念邦经过公社的大门口，看见院子里聚了很多人，男男女女的把公社办公楼的大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院子外面还不停地有人往院子里面挤，似乎来晚了看不到热闹就会遗憾终生一样。
李念邦和几个同学钻进了人缝里。人缝里实在是钻不进去了，他们就从大人的胯下往里钻。好不容易快钻到大门口，却被一条挨一条的大腿像密不透风的墙一样挡住了去路。他们只好站起来，把耳朵竖得直直的，探听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可是，等听到七嘴八舌的议论，李念邦的脸顿时火辣辣的，恨不得寻一个地洞钻进去。
男人女人的议论像一把把钢刀，能杀得死人。李尼姑居然是日本人，是个东洋尼姑。她男人是国民党的大官，逃到台湾去了。她怎么会是东洋尼姑呢？了不起是日本鬼子的***。瞎说！她男人从台湾来信了呢。既然是国民党的官太太，她怎么又是日本人呢？很可能是鬼子医院的护士，被国军俘虏过来的。嘿，多半是个***。不可能，你没听她说，她弟弟随大平首相一起访问中国来了。她的家庭在日本一定很有地位。她怎么会当***呢？嘿！你听她胡说，她说日本天皇是她弟弟，你信不信？这个女人八成是想回日本想疯了，居然说她弟弟和日本首相来中国访问。那她究竟是怎么到中国来的呢？当***，军妓，还是间谍？嗨！军妓和***不都是一码事？就是陪日本鬼子睡瞌睡的呗。不同，军妓是自愿为鬼子献身，***是被强迫的。献身皇军的女人接受过专门训练，打仗、救护、当间谍、陪鬼子睡觉，什么都干，这种女人表面上是军人身份，实际上就是军妓，只有日本女人才够资格，可以说是随军的高级妓女。而***纯粹是供日本鬼子发泄shou欲的牺牲品，通常是从被日本人占领的一些国家，如中国、朝鲜和东南亚等地抓来的女人。她们是低级妓女。而且，当了***是不可能有后人的。***被千人骑万人跨，不被折磨成残废也会被病魔纠缠一生，根本不可能生育。那就是军妓，你们看她六十多了还风韵犹存，肯定是个军妓。喂，你去问问尼姑，看她陪几多日本鬼子睡过觉？嘿！我怕脏了我的舌头呢，要问你去问。咿呀，日本间谍！她一定是日本间谍，就像川岛芳子一样。依我看，她嫁给国军军官，就是为了摸国军的情报。她的口风可真紧，要是文革的时候，晓得她是日本特务，不整死她才怪呢？尼姑是个苦命人，她的儿子媳妇都被日本鬼子的炸弹炸死了。就算她曾经当过日本特务，她现在也对日本人恨之入骨了。呸！反正日本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我们青绿山人，哪个不恨日本鬼子？
让开，让开，让开。
龚大山护着李尼姑出了公社的院子，人群潮水般地跟着涌了出来。李念邦夹在人群之中往外挤，听见有人说，这个疯婆子，守活寡受不了了，天天想着当军妓时候的风流日子，听到有日本人到中国来了就疯了。李念邦从喉咙里咯出一口痰来，呸的一声吐到那个男人的裤腿上，心里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才是个疯子呢。
李念邦终于赶上前去，拉住了奶奶的衣角。李尼姑一手抓着孙子的手，一手紧紧地捏着那张报纸。忽然，一个大男孩窜到李尼姑的身边，把李尼姑手中的报纸撕走了一半。李尼姑捏着手中仅剩下的半张报纸，朝钻进人群的男孩喊，还我报纸，还我报纸。李念邦飞快地追了上去，抓住他拿着报纸的胳膊。男孩给了李念邦一拳，李念邦红了眼，狠狠地在他手上咬了一口。男孩哎哟一声松开手，报纸落到地上。李念邦连忙去捡地上的报纸，男孩骂一声老子踢死你。李尼姑急了，一下子扑到孙子的身上护着。眼看那只脚就要落到李尼姑的身上，男孩却像一件晾在风中的衣服一样飘了起来。只见龚大山一把提起他来，怒斥道，小杂种，欠揍啊？男孩的脸色变得惨白，挣扎了几下之后，被龚大山掼到地上。李念邦捡起皱巴巴的半张报纸，送到奶奶手上。李尼姑像捧着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用嘴轻轻地把上面的灰尘吹走，然后，把报纸折好，揣进怀兜里。
意想不到的情况是天快黑的时候发生的。当时，李尼姑和师太还有孙子正围着桌子吃饭，一阵急骤的脚步声进了积善堂的天井。李尼姑的脸色变得紧张起来，李念邦的心绷得紧紧的，生怕狗日的民兵又要抓他奶奶批斗。然而，进来的却是一张张笑脸。龚大山走到前面跟李尼姑介绍说，尼姑师父，书记和主任看您来了。见李尼姑要放下碗筷，书记说，您老先吃，没关系的。您一边吃一边听我说就行了。哎呀，实在是对不起您了。我们今天下午从县里回来，听到关于您的情况，我当场狠狠地批评了昨天接待您的小同志。他太年轻，不懂事，您就原谅他吧！
李尼姑坚持放下了碗筷，拿开水瓶给客人倒水。书记接着说，我们来，是想进一步了解一下你的情况，以便我们及时向县里汇报。
李尼姑感激地点点头，连忙从房里拿出那张被撕成两半的报纸，对书记说，我真的是日本人，我的弟弟真的随大平首相访问中国来了。说良心话，我和你们一样，都知道当年日本人在中国犯下的罪行，我也恨他们。可是，我到中国来，只是为了找自己心爱的人，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我不是日本军妓，也不是***。我没有当过日本人的特务，也决不会做日本人的特务。现在，我们家的老头子在台湾，儿子媳妇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多年，仅仅只有唯一的孙子能和我相依为命。我离开家里整整四十二年了，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我哪里也不想去，我只想在青绿山等我们家老头子回来。
李尼姑擦掉眼里的泪水，继续说，我做梦都只会想着与我们家的老头子见面，根本没想到要回日本去，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我是日本人。前些年，我心里还想过我的父母亲人，可这些年过去了，我想我的父母也可能不在人世了，也就渐渐地把他们淡忘了。我的命是我师父救的，我师父现在老了，差不多不能动了，我不能丢下她不管。再说，青绿山人都对我很好，我不想离开这里。得到我弟弟的消息，真的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情。或许，是佛祖可怜我，才告诉我的啊！我找你们，只是想知道报纸上的那个人究竟是不是我弟弟，我没有其他的任何意思啊！请你们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其他的任何意思。
书记笑着说，您放心好了，我们一定尽一切可能帮助您。也请您放心，不管您是不是日本人，我们都决不会做出任何伤害您的事来。中日关系由于历史的原因，走过太多的弯路。过去，由于日本军国主义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中日关系恶化到极点。现在，中国人民抛弃前嫌，发展中日友好关系，这是两国人民根本利益的需要，是世界和平的需要。我们决不能因为少数军国主义分子犯下的罪行而影响我们两国的关系，少数日本军国主义分子和广大的日本人民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我们坚信广大的日本人民是善良而友好的，是爱好和平的。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之所以在战后不要日本赔偿我们的战争损失，就是考虑到不能让广大的日本人民去承受少数军国主义分子造成的罪责。我们一定要珍惜来之不易的中日友好关系。我们今天来看您，除了进一步了解您的情况外，还要向您表达我们对日本人民的真诚的友谊，特别是要向您表达所有青绿山人对您的真诚的友谊。并真诚地希望通过您，架起青绿山人与日本人民的友谊之桥。您对青绿山人是有深厚感情的，我们都不会忘记您对青绿山人做出的贡献。
书记接下来和李尼姑谈了很多关于中日友好的形势，最后，李尼姑把自己在日本的家庭地址和家庭成员以及她来中国的时间告诉了他们。送别他们的时候，李尼姑说，我非常感谢你们的关心，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们的关心。请你们相信，我虽然是个东洋婆子，但我仍然是中国人，我永远是青绿山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