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夕再次睁开眼，发觉自己身在一片坟墓之中。这片坟墓多半被刨开，一些荒骨就这么暴露在空气中，任其腐化。
凌夕放眼望去，自己身在高山之巅，周遭万里，全是荒骨坟墓。
“这些就是我曾舍弃的东西。你也一样。这是你的第二道考验，仔细想想，你这一路走来，舍弃了什么。”混元大帝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半点情感波动。
凌夕呆愣在那，望向这满山的荒骨，有些不知该从何处行走。按混元大帝的话来说，就是让他反省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凌夕转眼间想起马路马英两兄妹，想起了因他枉死的百万人。他和混元大帝想比，又差了多少呢，无非是数字大小的差距。等凌夕路走得更远，今后，还会有更多人因他枉死。
凌夕握紧了手，他看到了不远处两兄妹的人头，看到了那百万人的尸坑。
尸坑内的百万人正爬出来，不甘的朝他走来，怨恨着他为什么要相信那些当权者的鬼话。
凌夕后退了一步，忍不住道：“我尽力了。”
“尽力了？谁何尝不是尽力了。这是你害死我们的理由吗？”那数百万人的嘈杂声响起，吵得凌夕几近无法思考。
他捂住双耳，竭力不去听这些声音。
这百万人靠近，淹没了凌夕。凌夕无力的闭眼站在那里，再次睁开眼的时候，那些人和声音全都无端消失，恢复了安宁。
凌夕站在这一片荒骨之中，连乌鸦的声音都不曾听见。几颗枯萎的树干还吊死了无数骷髅，随风而动，吱吱呀呀的作响。
凌夕后撤一步，踩到了脚下的头骨。
头骨额头处有一块三角形的破口，是箭矢形成的伤痕。这片荒骨，大半都是追随混元大帝而死的将士。他们大多被草草掩埋，任人遗忘，没人会记得他们。
凌夕拾起这块头骨。他恍然间穿越千年，来到了这人身上。
万千军阵之中，他站在领头第一排的位置，随着将军的号令朝前冲去。
远方忽然挥洒无数箭雨，铺天盖地的朝他射来。这人不慎脑门中了一箭，箭支穿透面甲，轻易杀死了他。
凌夕回过神来，扔下了这块头骨。他接着下山，不时拾起一块骨头查看。每一块骨头，他都能看到生前主人的死法。
凌夕先前猜的果然不错，这些荒骨，基本都是为混元大帝出生入死的将士。
他来到一棵树前，树上全数是吊死的枯骨，不知道这些人又曾经经历了什么。凌夕跳起，出手摘下一块骨骸，脑中立即映出这人死前的场景。
他身穿金纹袍，和凌夕曾在四方墓正殿见过的那文武百官穿的衣服相差无异，被一队卫兵拖出了大殿，接着铡刀落下，凌夕苏醒。
这人大概是被混元大帝滥杀的文武大臣，不知犯了什么罪，才会被砍头。
凌夕心中疑惑，他这一路走来，所遇见的全是混元大帝舍弃的人。这不像是对他的考验，倒想对内心的拷问。
这个拷问不止对凌夕，还对混元大帝。
混元大帝怎么想的，凌夕不清楚，不过他多少知道，混元大帝心中应该有悔意，否则不会出现这么多的枯骨。
凌夕忽然察觉，面前出现了一处深潭。
深潭内绿色的汁水深不见底，让人看不见真切。隐约可以看到里面飘着的骸骨，全是极小的孩童骨头。
“诛九族。”凌夕脑海中无端浮现出了这个声音。这些全是被株连的孩童，本身没什么罪
过，却因此而死。
“这些人，本不该死。”混元大帝的声音在凌夕耳边响起。他的话带有憾意和决绝，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融合到一起，竟然听不出半点违和。
他身为一代君王，又怎么会心慈手软。今日之所叹，完全是因为昨日杀了这些人，能够活下来。
“我的考验在哪里？”凌夕站在水潭边，朝混元大帝问道。
“你的考验，就在你的脚下。你负责安抚这些枯骨，让它们不再怨恨我。”混元大帝开口，让凌夕十分错愕。
轰的一声，所有枯骨眼中都亮出了光，围向凌夕。
“这么多人，全是因你而死！你让我怎么安抚。”凌夕顿时觉得无奈。这可不是小数目，方圆万里的乱坟岗是什么概念，数十亿人。这群人全都要被凌夕一人安抚，他怎么可能做得到。
混元大帝的声音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凌夕眼睁睁的看着那群骷髅围向自己，怎么可能束手就擒，三两下爬到一颗枯树上。此时的凌夕向下一望，全是数不尽的骷髅头颅，就这么抬起头看着他。
凌夕心中不适，朝这帮骷髅喊道：“停下！你们能听懂我说的话吗？！”
这帮骷髅闻言停下了身子，面面相窥，明显听懂了凌夕在说什么。
“听着，你们是不是混元大帝的旧部！”
这群骷髅听到混元大帝这个名号，一窝蜂的跪了下去。
凌夕见有效，连忙深吸一口气，接着喊道：“混元大帝要我代他向你们说几句话。”
这些骷髅抬起头，盯着凌夕。
“他对你们有愧！想要求得你们的原谅！你们愿意否！”
下方的骷髅没有反应，继续在那跪着。
不论凌夕接下来怎么说，这群骷髅都毫无反应。凌夕一时没了手段，不知该对这些骷髅说些什么。
过了会，这些骷髅便躁动起来，全都起身，朝凌夕所在的枯树爬去。
凌夕一脚将一只爬向自己的骷髅踢下输，朝它们喊道：“够了！”
这群骷髅却不听他的，将他团团围住，骷髅海洋涌动，看得人头皮发麻。这群骷髅竟然捡起了兵器，各式长矛弓弩对准了凌夕。
凌夕看向它们眼中跃动的火光，像是明白了什么，放弃抵抗，张开了手。他就站在那里，仍有这些骷髅攻向他。
箭支从凌夕耳边嗖的飞过，带动阵阵风声。凌夕站在那里，衣着毫发无损。
他睁开眼，忍不住大笑，笑得极其欢畅。
这些骷髅全都无声的放下武器，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凌夕在大笑。
“来啊！杀了我啊！”凌夕朝这群骷髅海洋喊道。
所有的骷髅都站在原地不动，仿佛被凌夕震慑住了一般，呆呆地矗立在那里。
凌夕终于明白了原因。这群骷髅，只不过是他的心病。若是他看得开，这群骷髅自然无法对他怎么样。
混元大帝需要的不是忏悔，是越过这群骷髅继续向前走的勇气。正是这种勇气，才是凌夕所欠缺的东西。他没有混元大帝的帝王气概，他一直对那些枉死的人耿耿于怀。
他既没这个实力挽回，又没这个决心放下。
若非这次混元大帝点醒他，恐怕这事迟早会在凌夕心中爆发，让他承受不住。
这群骷髅紧接着消失。从凌夕脚下的枯树开始，一个接着一个消失。化为点点星光，飘向远处的天空。
这数十亿的光点飞向天
边，成了星星，永远挂在夜空中。
这片乱坟岗第一次展现了生机，无数植物从土地下冒出来，示意生长成绿草和参天大树。凌夕放眼望去，看着这片土地化为茂盛的丛林，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
这些逝去的生命，注定被人遗忘，没人会记住这群牺牲者。
凌夕长叹一口气，耳边突然传来混元大帝的声音：“做到了？”
“我没有做到。”凌夕有些颓丧，与其说是让这群人原谅他，倒不如说是他为自己开脱，走出心结。
“这些骷髅之所以会消失，正是因为你的原因。”混元大帝依旧淡然。
“我问你，你有时候，会后悔你杀的这些人吗？”
“这世界有亡界，拥有轮回命数，无论我杀不杀，他们都会死，别无意外。没有生灵能够永生。”
“天地尊不是么。”
“天地尊只能保证自己身体不朽，却不能让自己不死。我当初也想要千秋万代，可惜，没有永恒存在的事物。”
紧接着，这片繁茂的丛林又在凌夕眼中表演了一遍由繁盛到凋零的场景。所有的植物绿叶都开始迅速发黄，枯萎，飘落到地面。
凌夕脚下的树木开始萎缩，又变回了枯木模样。
凌夕目光闪烁，这万里的植物，无一能够幸免，逃不出混元大帝言语的束缚。
这终究是他的世界，规则自然也是靠他一人来定。
“看见了吗？混沌界的规则，如同我此时说出话语一般，不可违抗。一切想要改变混沌界的人，都死了。哪怕是天地尊也不例外。”
凌夕跳下，踏在这一处贫瘠的土地，高声朝混元大帝道：“大帝，多谢您的教导。”
“你不必谢我。这是你自己的悟性使然。我只是拿出这三道常人都难以跨越的难题来考验你而已。”
此刻的混元大帝在凌夕心目中更像个世外高人，说话做事，皆胜过凌夕一筹。与混元大帝想比，他自己的确还嫩的很。
“凌夕，你问你。你在此地，得到的最大收获是什么？”
凌夕思索几息：“本心。”
“本心？本心又能作何呢？呵，人的本心，时刻都在变。人心，一直都不能相信。”
“纵然本心会变，人活着总会有追求。大帝，你当初走到这一步，这一路是为了什么，你自己应该也清楚。”
“我年轻时是为了活着，后来啊，是为了权力。再后来，等我死了才看开，所谓的权力，不过一捧黄土上的浮尘，有没有，都不重要。我们最终都得遁入轮回，再度重生。我作为一个罪人，理应留在这间隙界的墓里，永世经受折磨。”
凌夕只听见混元大帝的笑声，他的面前便隐约出现了一道光团。光团比上次凌夕进去的还要亮上几分。
“本来，我打算让你这一次就通过考验的。不过，我想，反正你是进来的最后一人了。不妨让你通过最后一道考验，也不枉我设计这七道关卡。”
“最后一人？不是还有地图么？”凌夕闻言问道。
“等你走之后，这里将会毁灭崩塌，最终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而我，将会残魂也不剩，永永远远的消失在这世间。”混元大帝语气带着怀旧，接着道：“等你通过最后一道考验来到我面前时。我会把所有的东西一一告诉你，绝不隐瞒。”
凌夕闻言，决绝的跨进了最后一道光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