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很大，雨水铺在山道上形成薄薄的水膜。
雨水敲打万物的声响占据了整个世界，张文觉得四周安静极了，连踩水的声响都淹没其中。
他走得很慢，脚上仿佛灌了铅，一级阶梯要走上两三步，迈上上一级阶梯前都要驻足许久，如果不是安特兰斯在催促，他可能还站在那面厚重的铁门前。
他把祀姬弄丢了，十位同行的奉僧全数殒命，却只有他还活着，原因竟然是被人用药迷晕在了小巷里才逃过一劫。
祀姬是狄安娜精心挑选的人，是最符合仪式需求的人，失去了最合适的人选，也就意味着花沁镇将会在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里被魔物侵扰，那是相当熬心的日子。倒也不是没有选用备选的人选，但那对加固封印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张文相当揪心，选用备用人选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仍住在那座荒山上，每天晚上他都能听到魔物在屋外的喘息声，甚至是在大白天也能见到魔物在山脚下徘徊的身影与踪迹。
他的老母亲还住在那座荒山上——在安全范围外——他也知道母亲不可能听自己的话住进镇子里来，会死守在荒山上。
安特兰斯瞥了一眼万念俱灰的张文，没说什么。她问了张文前因后果，在了解事情的缘由后也只是缄默不语，她仍想不通为什么狄安娜会让张文来负责这件事，封咒寺根本不存在缺人手的可能。
这一路上张文都在急切地恳求她去救回祀姬，安特兰斯却只是以沉默作为回应，不过，她却没有直接返回封咒寺，而是领着张文在镇子的外围转了一圈，直到安特兰斯摇头叹气，张文才明白安特兰斯是在寻找祀姬的行踪。
这也是张文为什么这么沮丧的原因，他并不担心受到责罚，他担心的只有那个下午打算用锄头敲死自己的老母亲。
“我不喜欢别人走在我后边，尤其是在梯道上。”安特兰斯的语气平淡，没有任何起伏，“你能走快一点吗？”
“不好意思。”张文挤出笑来，“有点心事。”
他感到了一种错位感，他认识的安特兰斯柔和温暖的人，这种时候安特兰斯应该会唠唠叨叨地重复着安慰人的话，但安特兰斯却很沉默，像是变了个人，并不是下雨的原因，而是安特兰斯整个人由内向外都透着一股寒凉，拒人千里之外。
“也许我该早点告诉你，我在荒山上动过了手脚。”安特兰斯说，“一般情况下魔物都不会贸然靠近。”
张文一愣，悬顶的心轻轻落地，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他熟知的安特兰斯，会在花海里听他说无聊的话题，当他说起心事时便会给予安慰与鼓励，就像张蓉一样，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人感到安心。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张文打起了一些精神，脚下的步子渐渐快了。
“那你要去问刘一方了。”
张文的脚顿了顿。
“他用一袋米作为酬谢，拜托我这么做的，并让不张扬。”安特兰斯说，“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肯说。”
那曾是她与刘一方唯一的交集，很简短，只有寥寥四句话，时间不足一分钟，也许当时刘一方是赶着去帮工吧，抛下一句谢谢就头也不回地与人群融为一体，既普通又渺小，平平无奇。
“嗯。”张文轻声回应，“谢谢。”
安特兰斯不知道这句谢谢是对谁说的，对自己？还是对过去的刘一方？
院门缓缓打开，门后依旧无人，矗立在庭院中的风雨亭里，狄安娜百无聊赖地坐着，拖着下巴看涌出白雾的茶壶，面前的茶杯却空空如也。
狄安娜没有焦点的眼睛忽地收缩，用视线迎接走入风雨亭的两人身上。
“安特兰斯，你可算回来了，已经好些日子没人陪我了。”狄安娜微笑，她招呼两人靠前，手里忙活着将茶杯满上，“别站着，都淋湿了，先喝两杯热茶驱驱寒。”
两人相识多年，早已是挚友，安特兰斯自然没有客气，连着饮了数杯，张文愣了一会儿，就在他向前走出一步时，狄安娜却比他先开了口。
“如果你是想下跪认错的话就免了。”狄安娜伸出手示意张文停下，“事情我已经接到报告了，这并不是你的失误或无能，自然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所以别做让你母亲难堪的事，而且我不喜欢东土人的这一套道歉方式。”
张文有些不知所措，他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充足心理准备。他从老一辈人的口中听说狄安娜待人接物都十分平和，与狄安娜见上一面后他觉得老一辈人没说错，狄安娜既不严厉也不苛刻，宽容且不摆谱，可毕竟是没把祀姬接回来这等大事，关乎封印中的邪神是否能被继续困住，也关乎花沁镇的安危。
他本以为怎么也得挨上几十大板什么的，或者夹夹手指，又或是顶着水桶在空地上不吃不喝待上一两天，亦或是白干一年活后就卷铺盖走人，没想到的是狄安娜一丁点也不追究，这反而让他心里感到有点不好意思。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计较也没用，祀姬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不用操心，也不需要有心理负担。”狄安娜说，“别站着了，先坐下来喝两杯缓一缓，我听说花海那边出了点小状况，等会你去看看，趁早休息吧。”
张文没久留，急冲冲地喝了几杯热茶，借了一把伞麻溜地下了山。他当然听得出来这是逐客令，想必是安特兰斯离开的时间太长，是有很多不方便让外人听的话要说吧，他老早就听说过，狄安娜和安特兰斯亲如姐妹。
暴躁的水壶喷出白雾，倒入杯中的茶水几乎无色。
风雨亭中的两人都沉默着，茶水一杯接一杯。
“你离开的时间有点长，发生了什么？”狄安娜看向安特兰斯的眼睛，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