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歌朱唇轻抿，淡然收回视线，继续低头走开了。
楼阁之上，青衣男子悠然执杯的手指忽然一顿。
“君公子，怎么了？”对面的女子疑惑开口，男子未答，只是一双极好看的眉微微凝住，面上的神色不辨，然深黑眼底似有深沉的墨凝聚，女子看得怔了一下，下意识顺着他凝视的方向看过去，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
她正待好奇，面前的青衣男子已经转回了视线，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幻觉，问道：“樊姑娘能替樊家做主？”
女子反问：“如果锦绣不能做主的话，君公子怕是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不是吗？”
“樊家有你这个女儿，真是有幸。”
锦绣转而叹道：“可惜我爹总遗憾我是个女子。”顿一顿，想起几日后即将发生的事情，问起另一个话题，“君公子可有喜欢的人？”
有吗？
那一掠而过的红色身影，无端让他想起雾薄孤山。
“或许。”青衣男子颌首，掩住眸中流光。
歇息一晚之后，第二日清晨晨曦初露时，九歌凭着青赤二鸟带给她的信物，敲门进了樊府。
仆人领着她穿过一道爬满了青翠藤蔓的走廊，一路无话，在一处简洁的院前停下。
一进屋，首先吸引视线的是屋中的一张花梨木书案，书案上累着各种各样的名人名帖，并数十方室砚，各色笔筒内堆着的笔如同树林一般，可见主人的爱书成痴，窗前放着一青瓷花瓶，花瓶内插着一支盛开正好的水晶白菊，刚浇过水，枝叶在阳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芒。
清丽的女子端坐在桌前，抬头看着九歌，神色不置可否。
九歌似乎并未察觉她神色中的质疑，悠然在她身侧坐下：“锦绣姑娘，我的伙伴告诉我说，你一直在找我？”
“没想到姑娘会这么年轻，”清丽女子毫不掩饰心中诧异，忽而自嘲的笑了笑，“说出来也不怕姑娘笑话，我这人从来不信什么鬼神传说，我坚信凡事都事在人为，包括我家偌大的家业在内，可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一直在找你。”
说不出来为什么，这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她一直都在不停的寻找着这样的一个女子，孤身孑立，行走人间，而一对青赤的比翼鸟永远陪伴其左右。
九歌聆听着没有作声，她也知道现在并不需要自己讲话，果然，清丽女子静默了片刻，将瘦白的手指搭在桌沿，似不经意的轻叩了几声，自顾自的又说了下去：“我一直反复做着同一个梦，破碎的场景，梦里我仿佛经过了漫长的一生，而在那个梦里，直到死我都不能甘心……”
这一日，女子陷入深深的回忆当中，神情交织着迷茫和未知的痛楚，诉说了一个冗长而沉闷的梦境。
她的第一场梦，是同男子的相遇。
梦里的她是个孤女，父母双亡，自家叔叔贪图钱财，逼迫她嫁入年老的有钱官绅，她不肯屈服，逃跑时却被人发现，慌不择路之下竟误入官道，差一点葬身在汹涌奔来的马蹄之下，但厄运并未就此放过她，官爷已将冰冷的刀锋架在她的脖颈。她以为她的一生即将在此刻结束，却听到了一道宛若天堂传来的赦免。
声音是从马车里传出来的，温润清朗的男声，像是冬日里的暖阳，她的一颗心莫名颤了颤。
她借着他逃过叔叔一家的胁迫，无处可去之下只能依附于他，后来也不知怎么开始，她成了他的妻子。
他其实原本有一位妻子的，但在她的梦境里，并无他妻子的任何踪迹。
后院子里被他亲手栽植了一片竹林，长了七年了，已然郁郁葱葱，一节一节的竹根从墙垣间垂下。
僻静的早晨，她披衣从冰冷的床上起来，穿过走廊，果然在后院里看见他。
这样的情景已经七年，她不陌生，然而每次看见，都觉得心悸。
颀长而骄傲的背影，却显得那么孤寂。
婚后七年，那么长的时间，每一个晨时醒来，她都不能在身侧看见自己的夫君，她隐约觉得，她虽得了他的人，却永不可得他的心。
墙外飞来了一只罕见的翠色蝴蝶，颤巍巍的停留在树梢，翅膀合起来，仿佛是在休憩，男子的身形猛地一颤，低声唤了一句什么，她望着他的背影，蓦然有一种即将失去他的感觉，下意识扑过去紧紧搂住了他的腰，唤道：“阿姜！”
那一声似乎唤回了什么，她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掌缓缓覆住了自己的手，柔声问道：“醒了？”
“……嗯。”触摸到实体，她稍稍心安，在他背后点头，脸颊贴着他挺直的脊背，贪婪的吮吸着他身上独属的气味。
“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男人转身将她搂进怀里，又问。
“整日整日玩耍，哪里还能再睡，再睡岂不是成猪了？”她嗔道，“倒是你，总是在家里和府中两头忙，可惜我没念过书，不懂那些个东西，要不然一定帮你分担些，不让你这么累。”
男人搂着她没有说话，她想了想又问道：“听小李说，你昨日又去城南那栋废旧的宅子里了？”
周遭的空气突然冷却，男人毫无预警的松手，转身离去，远远落下话语：“别整天听别人胡说八道，我先去一趟府里，最近有许多事要忙，晚饭就不用等我吃了。”
男人走得匆忙，她拥着周身的冷空气，心里也如同裹了一层寒霜，望着男人离去的背影，她眸中的神采逐渐暗淡下去，喃喃自语着：“……阿姜，真的是别人胡说八道吗？”
根本就没有人告诉她，他的人哪里会说。
他总是偷偷去城南那座早已被流民乞丐占据的废旧宅邸，那与他的工作并无关系，她不是不知道，只是装聋作哑，而昨日他在那里呆在整整一个下午，是她亲眼所见。
而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或许，一切都要完了。
他如此矢口否认，那座原本为慕姓的宅邸，那个众所周知他的发妻，在他心目中，究竟占了怎样的地位？
她嫁给他这么多年，在他心里，又可有一席之地？
梦境里时光犹如白云苍狗，流逝飞快如沙，难以在指间紧握，照样是平淡如水的三年，她依旧从不曾在梦醒之时在身侧床畔看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唯一不同的是，每一个晨曦初露时，她都不会再去后院寻找那个默默沉思的颀长身影。
她总是能安慰自己的，相较一个死人而言，她还有诸多的机会留住自己的男人。
然而，这一日却似有些不同。
仿佛感觉到某种温柔目光的凝视，她幽幽转醒，男人立在窗前，静静的看着她，眸光掩在阳光的背面，仍依稀带着暖意。
十年来第一次在清晨看见自家男人，她心中自然充满了喜悦，她的守候，她的付出，总算是值得的。
“醒了？”男人轻柔问道。
她觉得受宠若惊，并未能意识到这温柔背后真正的冷漠，点了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你今日不去府里忙？”（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