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同安堂 > 第二十三章全文阅读

夜黑风高之夜,她潜回村子,阿根为她开门。

离别一年再相见,他们感到格外亲切,同时,又感到辛酸。阿根陪她一同去见阿爸。

“孩子,你还活着!”只一句,老人就已老泪纵横。

父女俩凝视良久。看着女儿的装束,先生晓得女儿是在姑子庙里藏身。

父女俩抱头痛哭。哭声惊醒了正在熟睡的康儿。他揉着惺忪的睡眼,一边喊姑姑,一边朝她怀里扎。阿琬柔情地亲他。

康儿不断地问她这么久去了哪里。阿琬只是哭,无暇回答她。

“表嫂呢?进门这么久,怎么不见表嫂?”阿琬问。

黄先生仰天长叹,招呼女儿坐下,对她道:“你从汪府逃走后,汪府不依不饶。无奈,你表嫂顶替你进了汪府,作起了老妈子。那畜牲不如的东家,对你表嫂起了歹意。你表嫂不堪受辱,一咬牙投了井。”

阿琬听罢,惊呆了。片刻,他搂住康儿,像河垸决堤一般爆发,大哭不止……

先生和阿根看着她,陪着一道黯然落泪。

哭累了,她抬起头,表情呆滞,两眼直勾勾注视前方,一言不发。她回忆表嫂,音容笑貌,真切犹存,似长者,似阿妈,感觉无比亲切;同时,想到一年未见,竟成永诀,不禁伤感至极。“表哥!”她看了一眼阿根,无限愧疚地呼喊道。

“阿嫂的尸首呢?”阿琬噙着泪水,急切地问。

先生长叹一声,道:“你阿哥得知你阿嫂殉难的消息,向汪府索要你阿嫂的尸首。那汪府百般刁难,说你阿嫂污了他家的水井,硬是让你阿根哥出钱赔偿损失,才换回你阿嫂的尸首。你阿嫂葬在村外的乱坟岗上,抽空你去看看她。再过一会儿,你就走吧,家里不安全。”黄先生叮嘱女儿道。

他们合衣而坐,彼此倾诉着。昏暗的油灯跳动着,灯花很小,烛光微弱。

阿琬久久不愿离去。她想,父亲年岁大了,康儿又小,家里没个女人,这日子可怎么过呵。她不禁再一次将敬佩和感激的目光投向表哥。

她想留下来照顾他们,不料大家都反对。“等危险过后,我会上山接你的。”阿根安慰她说。

鸡叫头遍,东方破晓,黄先生催促女儿。阿琬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含泪离去。

一九四五年,盼望已久的胜利终于到来。塘头村百姓看到了希望。他们要向恶霸地主讨还血债。受苦的穷乡亲拿起棍棒锄镐涌向汪府。

他们遭遇到强大的抵抗。原来,汪大骏料到穷乡亲要造反,于是,连夜派回一排兵士为他父亲看家护院。

双方对峙,汪府开枪了,穷乡亲扔下几具尸首,撤退了。

他们意识到,印把子还操在人家手里,现在扳倒汪荣祺,还为时尚早。

乡亲们强忍怒火,把仇恨深埋心底。

抗战胜利的消息传至玉华山,众僧尼欢欣鼓舞。一些当年走投无路遁入空门的僧尼要求还俗,阿琬也萌生还俗念头。

她惦念家里,向住持告假,回家探亲。

“住几日你就走,家里不安全,汪家仍掌握着村里的生杀大权。”阿爸对她道。

“抗战胜利了。汪荣祺勾结日本人当汉奸,这笔帐该算了。我是受害者,怎么反倒不能堂堂正正回到村里!?”阿琬不服气,掷地有声道。

先生听罢,无奈地向女儿解释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无人追究他的罪责,况且他儿子手里攥着枪杆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天下还是人家的。你回到家里,若被汪府发现,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阿琬听从阿爸和阿根的劝说,小住几日即返玉华山,不再提还俗之事。

前门驱虎,后门迎狼。日寇走了,内战来了,地主老财变本加厉,更加穷凶极恶。苛捐杂税,抓丁拉夫,一桩桩,一件件,压在穷苦百姓头上,丝毫不得喘息机会。

苦难继续煎熬着一家人。每天,阿根荷锄在肩去劳作,先生手牵康儿,站在房门口相送。他表情悲苦,无力地挥动手臂,和阿根告别。

由于过度劳累,阿根过早驼了背。望着阿根远去的背影,先生愁肠百结,不时伴有康儿的几声啼哭,那情形好不凄惨!

这个在患难中结成的六口之家,几年间人口骤减一半,且都是女人:李老太辞世,阿根嫂死于非命,阿琬流落在外。没有女人的日子,至今已过了三年。正像阿琬所说——“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对流落在外的女儿的思念,对死于非命的妻子的怀念,时时折磨煎熬着两个男人的心。

如此又过了两年。

两年间,阿琬不时回家省亲,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从不敢久留;还要随时避人眼线,怕被人认出,往往昼伏夜出。

回到家里,她一刻不停地干家务,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收拾什物,缝补浆洗。闲下来时,她陪康儿玩耍,和他说话,温暖这个过早失去母爱的孩子的孤寂的心。

慢慢地,邻家阿荣嫂发现她,过来看望。“别怕!那老不死的恶霸活不了多久了。你还年轻,要珍惜自己,日子还长着呢。”她为阿琬鼓劲打气,“住几日你就走。别担心你阿爸和阿根,若有缝补浆洗的活,我就过来帮他们——天底下穷人是一家!”

一九四八年初春,操劳一生的先生终于油尽灯枯,处于弥留。

阿根不敢怠慢,亲往玉华山去接阿琬,与父亲见最后一面。

两人到家时,已近午夜。外面隆隆作响,一场大雨将至。

两人急忙来到先生床前,一左一右看护先生。

先生睁开眼,看到女儿,那久已无神的眼睛终于放光。

他拉住阿琬的手,道:“琬儿,你终于回来了!若见不到你,我死也不瞑目。你在尼姑庵里住得够久了,终不是办法。你有何打算,说给阿爸听听。”

阿琬不说话,只是哭。先生转向阿根,拉住他的手,道:“走前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能否答应。

”阿根应道:“您说,先生,我听着呢。”

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道:“康儿他妈已故去多年,阿浦这么多年音信杳无,今生不一定找得到,我看他与阿琬也是有缘无份。不如由我做主,把琬儿许配给你,你们组成新的家庭,带着康儿好好过日子,你看如何?”

阿琬听罢阿爸一席话,晓得这是阿爸不放心自己,弥留之际在做身后安排,不禁既悲且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