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古代小说 > 秦氏有好女 > 141、仲子全文阅读

一干人站在殿内, 也无坐席,便席地而坐, 紧锣密鼓地商讨了海量的当务之急。

王放摆弄身边一架青铜虎形烛台, 打火点燃一抹亮, 对着盏子里的清澈茶水,检查仪容, 擦了擦眼角明显的泪痕。

他鬓若刀裁,半边侧脸光洁如玉, 被烛火映出颜色, 如同初升朝霞。

他跟大伙不见外, 这些事当众做。底下人对他又敬又怜, 也没人笑。

他放下烛台, 问:“卞巨不是说要亲自来带兵增援么?行到何处了?”

立刻有人答:“已半路折转了。应该是见咱们势大, 不敢硬碰硬。”

一阵有节制的哄笑。这笑声又马上没落,换成更加激烈的私语讨论。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攻下皇宫, 并不能解除迫在眉睫的危机感。卞巨手中没了天子,也并不算成为孤家寡人。

至多是倒退回一两年之前, 他尚为兖州牧时的实力罢了。至于声望……

天下群雄逐鹿, “声望”只是个锦上添花的玩意儿。若有,自然多多益善;若缺了它,便用刀兵拳头说话,旁人照样不敢不听。

罗敷轻声问:“十九郎,依你所知, 卞巨既然迁都东郡,在兖州的兵力……”

还没说完,忽然雕花玉珠帘叮咚轻响。有宦官轻声叫“打扰”,居然十分有眼力见地给大家端来饮用的茶水。躬身弯腰,举案齐眉,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大伙知道这便是投诚的表示。多数人没受过这种殷勤,赶紧道谢,又都口渴,接过来就要喝。

王放道:“等等。”

托盘上随便挑一盏,给为首端茶的冯宦官:“这盏赏你。”

冯宦官一怔,随后赶紧讨好一笑:“这……老奴怎么敢……都是将来的主公……”

十分麻利地把那茶灌下肚去,还舔舔嘴唇。

王放见他活蹦乱跳,这才自己拿一盏茶喝了,示意众人别客气。

大家都有点惊愕。皇宫里喝茶,还有这个规矩?

王放轻轻松松一笑:“习惯了。”

马蹄声响,有人从南大门驰骋而来。赵黑接到捷报,赶来会师,远远的跳下马,冲着罗敷使劲挥手,乐成一朵黑红黑红的花儿。

“阿秦!我的兵马方才围歼了六百正规军!”

王放噗的喷了一口茶。这谁如此大胆,也管她叫阿秦?

罗敷还没来得及祝贺,旁边两人气定神闲地下马,你一言我一语说道:“你的兵马?分明是我们训练出来的。”

“还算听话,资质不错。”

“差一点点就比得上我们罗马公民了。”

“只可惜平时吃肉太少,体力不足。”

众将官端着茶盏,纷纷上去贺喜:“张将军,白将军。你们辛苦了。”

张良白起俩人神气活现,笑着谦虚一句“不敢当”。

借着几场大战的东风,终于扬眉吐气,让人不敢小瞧。

两人看看罗敷,再看看王放,结合一路上听到的种种传闻,乐得见牙不见眼。

“女神夫人,我们真的救了大汉的皇帝啊?”

“是不是能赏赐好多钱?”

“何时能回家?”

“俄狄浦斯原来是皇亲国戚,只是你怎么不提前跟我们说?”

话语中仍旧含着微妙的鄙视,仿佛他们营救出来的不是一国之君,而是哪个误入迷宫的蠢公主。

罗敷忍笑,说道:“仗还没打完,洛阳也还没安全,先别急着想回家的事儿。若两位能继续帮忙,妾求之不得。”

王放唇角抽抽,想起当日平乐县丞的一番描述,就想质问你俩是怎么把阿秦一路拐出洛阳的。但转念又想,这事定然说来话长,现在追问,显得本末倒置。

也只好忍辱负重地朝两人深深一揖:“大恩大德,无以为谢。”

张良像模像样地回礼,睫毛飘忽,眼底满是期待。

“所以皇帝陛下,能给我们封个大将军吗?”

王放一怔,思绪迅速飞驰。方才他只顾摊派防务内政之事,似乎把“封赏功臣”给忘了……

但占领洛阳只是一个小小的胜利,还远远不到松懈的时候。

他轻松一笑:“给我点时间,给你俩想个高贵大气、旁人所无的封号。等把卞丞相弄下台,即刻赐封。”

两人喜出望外,美颠颠行礼,后头喝茶去了。

忽然又听说有“皇后”,是坏执政官的女儿,连忙过去参观。没多久,宫女群里就响起卞小虎的尖利哭骂声。

宫里几座大殿被辟为中军指挥所,驻扎精兵,几位大将轮番镇守。剩下的人连同王放,聚在大帐里开会密谋,筹划下一步的行动。

罗敷当仁不让成了一宫之主。除了安抚诸多滞留在宫内的非战斗人员、协助清点封存财产,百忙之中,还不忘拿出部分钱帛,先小小地分发给诸军。

名义上是补充军饷,其实算是论功行赏。虽然摊到每人头上,不过几斗米、几匹布,但也让诸多底层小兵觉得没白来,纷纷欢呼。

反正不是她的财产,送人也不心疼,反而能拿来做人情。

她正指挥搬运,忽然见王放远远经过,脚步匆忙,不知在安排何事。

但他还是眼尖看到罗敷,赶紧过来拜见一下,好奇问:“这是赏东西呢?”

罗敷颇觉抱歉地朝他一笑,点点头。

理论上,这些都是他的皇家“财产”。让她不打招呼就处理,其行径之可恶,和卞巨不相上下。

但王放什么也没说,反而笑嘻嘻地检视了一会儿,还提醒那搬钱的宦官:“不许缺斤短两啊。”

大冬天的,小宦官累得满头大汗,甩甩袖子,心里嘀咕:天子拿自己的私产去赏赐“叛军”?

这事不多见。等自己百年之后,见到各位宦官前辈,可有的吹牛了。

王放事情多,行色匆匆,告辞之前,得空在罗敷耳边求一句:“阿姊,想吃你做的饭。”

声音不大不小,恰好灌在她狐裘衣领的边缘,围着她的脖颈绕一圈,升起一身蒸腾的暖意。

罗敷轻轻瞪他一眼,也轻声回:“你重谢了旁人,就这么谢我?”

她辛苦集结军队,奔波数月,攻城略地,把他从金笼子里救出来,虽未亲身流血,到底算是有功。

怎么,他不下厨给她洗手作羹汤,表示感谢,反倒上来就要吃的?

王放眼睛眯起来,闪一缕暧昧,问:“那阿姊要我怎么谢?只要你说,小子不敢不从。”

罗敷不理他,扭身去指挥宦官搬东西。

王放不敢多耽,低声笑着,转身而走。

他背影挺拔,步履轻捷,步子迈得很大,仿佛前方锦绣无限。

罗敷不由得看了一阵,才回神。

才不惯着他。但也不能饿着他。

她心中有计较,让庖厨挑出宫城里剩下的新鲜肉菜,自己指挥,按照邯郸人的口味,烧了几锅花样出来,再搬出点美酒,晚上宣布开饭。

算是给他做一顿,但更算是个临时的庆功宴,答谢兵将们的支持。

她没上战场没杀敌,在后勤之事上多忙碌忙碌,才觉安心,对得起属下们的扶持。

在王放看来,算是寒酸。但在诸将官眼中,比以前行军时吃的好多了,一边吧唧嘴,一边啧啧称赞,多谢秦夫人关心。

罗敷疲劳一天,陪饮过后,再看沙盘,实在眼晕,也就不强行在旁见习。

跟大家告个罪,“妾先去休息了。有什么事,明日一早再说吧。”

王放恋恋不舍的看她一眼,口型叫:阿姊……

罗敷对上他的渴求的目光,不知为何,全身血液发热,指尖酥麻。

她极轻极轻地摇摇头,接着若无其事笑道:“诸位虽然不能放松警戒,但没有警戒任务的,也请早些就寝,勿要熬夜伤身。”

王放见她双眼微红,眼皮打架,也舍不得强留,只好问一个宦官:“宫里哪儿还能住人?”

“回主上,太后过去的居所永宁殿,卧具还算齐全……”

“快去收拾出来。”

时隔数月,罗敷终于又一次住回了“太后寝宫”。只不过此时的永宁殿已并非她一人独有。外间打了几百个地铺,住满了待命的精锐士兵。

且都是刚受了她赏的。见了她,齐齐低头拱手:“夫人!”

罗敷没怨言,甚至觉得这十分必要,让她觉得无比安全。

于是用屏风隔出小小的内间,屏风之间用小锁连起来,只留一扇出入的小门,再让宫女给屏风内外挂上绸布,确保内外视线阻隔。

她让人打桶热水,泡了兰芷杜若等一捆香草,草草洗掉身上的连日尘埃。

换一件旧丝衣,熏一炉淡檀香,坐上旧时的床,发了一会子呆,回忆这几日的紧张惊魂,忽然蒙上被子,偷偷笑起来。

居然成功了。原以为是个白日梦。

对于这次意外神速的“大捷”,以及卞巨的意外失算,旁人也许会说出一堆道理——什么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什么哀兵必胜骄兵必败,什么“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但她只觉得上天眷顾,不忍看有情人分离,不愿将一颗赤诚之心囚进牢笼一辈子。

笑着笑着就有点眼眶湿。只好拼命谋划明日,想着大军该如何推进,空城该如何治理,怎么跟十九郎见缝插针地说两句话……

困意袭来,终于睡了连日来的第一个好觉。

……

不过好梦也没持续太久。约莫半夜时分,宫城内外警戒换岗。只听得外间杂声不断,一会儿是丁零当啷的兵器声,一会儿是窃窃私语的人声,一会儿是生火起灶的窸窣声、嚼干粮的叭叭声。

虽然众兵都知道内间歇着位秦夫人,也都尽可能的压低声音,但几百个人上千双手脚,也无法做到阒寂无声。

况且又都是沾枕头就着、在震天呼噜声中睡惯了的壮小伙子,这点噪音对他们来说基本上等于不存在。

守在门口的两个宫女和罗敷先后都醒了。宫女打着呵欠,借着高窗上透进来的月光,颇为不满地朝外看一眼,就打算出去提个意见。

罗敷挥挥手,表示算了。外面的精兵强将替她征战,替她出生入死,这点噪声问题,何必苛求。

她裹着被子,睁着眼睛,环顾这件熟悉的卧室,目光忽然定在角落里那个空空的红漆木柜子上,一下子有点脸红。

她想起许久以前,她还是太后,十九郎还是个不肯接受命运的熊皇帝,两人每月只两次见面的机会,在几十双眼睛的监视下,只能偷偷摸个手。

但他可不满足于此。当着那几十双眼睛,人模狗样一本正经,思考着半夜翻墙的可能性,时间、路线、方式、成功后的这样那样……低声细细说,说得她脸红心跳。

他说:“……我半夜溜到你的宫室门外。门口窗前都有侍卫守着,但我可以翻高墙上那面小窗……你让人在那底下立个柜子,再垫两层毛毯,我就可以毫发无损的跳下去……落在你床前七尺之外,嘻嘻……”

但罗敷不觉得这计划可行,因着墙上那扇窗太小,只能进一只猫。他也就是过过嘴瘾而已。

她不由得一笑,抬头向上看,忽然发现,那窗户不知何时被扩大了。

大约是近几日“迁都”事紧,那窗框上有几个工巧的琉璃部件,也当做宫中财物被拆卸带走。这工程做得并不精细,因着反正整个永宁殿都是要废弃的,所以拆得十分暴力,周围卸掉了不少砖泥。

以现在这残窗的大小,通过一个成年人绰绰有余。

她忽然心跳,升起一些隐秘的、仪式性的执念,吩咐宫女:“那柜子漆面反月光,恰好照我眼目,以致神思紧张,故而失眠。你们将柜子挪到窗底下,再把毯子铺过去。”

宫女有点莫名其妙,但眼前人是曾经的“太后”,还是习惯性照做。

柜子里头原本放着布帛器皿,眼下都清空了,单剩几块搁板,倒不沉。两个宫女左右一用力,轻轻巧巧地抬了起来。

罗敷眼看柜子被挪到窗底下,心满意足,也不禁偷偷笑,笑自己没事找事。

“嗯,你们休息吧……守着门口,黑灯瞎火的,别让外头士兵误闯进来。这门可禁不住撞。”

宫女们应了,搬着铺盖睡到门边。

外头换岗已毕,另一拨士兵躺下休息,几个呼噜精不甘寂寞,正你追我赶,用鼾声唱起了擂台戏。

宫女烦躁,撕两片布堵上耳朵,总算清静,没多久也发出轻微鼾声。

罗敷完全睡不着了,看着月光在地毯上聚拢成形,映出明暗花朵,自己默默想心事。

忽然,似乎是眼花,看到地上的如水月光微起波澜,居然晃动了一下。

她吓一跳,无意识拢紧了绣梨花衣襟,抬眼向上看。

只见窗口探进一个敏捷的影子,翻身落在柜子顶,微一顿足,平沙落雁似的滚落在地毯上,擦擦几声响,落在她床前七尺之外。

仲子逾墙,轻车熟路,干净利落。

她简直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一骨碌爬起来,掀开半幅帷幕,呼吸吹起眼前的纱帘。

王放玉树临风地立在月光之下,大大方方走到她床前,隔帘细细看她,慢慢半跪下去,解靴子系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