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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毛文龙在金州城取得的战果引起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被皇帝搁置在京师坐冷板凳的王化贞立刻活动起来,他到处联络京中好友、同党,拿着毛文龙的战绩抨击熊廷弼食君之禄,废君之事。每岁屯兵辽西,不知靡费多少钱粮,非但没有尺寸之功,还一味的龟缩在广宁城内,让朝廷的威严扫地,实在罪无可恕,实在其心可诛云云。

熊廷弼的人缘向来极差,而皇帝即位以来,一面打压东林党,一面恩宠他熊廷弼,楚党的势头已经有了抬头的趋势。所以王化贞的呼吁可算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些被皇帝剥夺了官职的东林党人们迅速团结到王化贞身边,企图用搬到熊廷弼来重回朝堂,最不济,踩踩熊廷弼积攒一下政治声望也是好的。反正前头有个王化贞顶着,他们百无禁忌。

皇帝跟内阁都没有对王化贞的政治运作做出回应,不过京报馆的温体仁却是指挥手下,大量的撰写文章、段子、戏曲,来抨击乃至抹黑王化贞,并力挺熊廷弼。

全天下人都知道温体仁跟谁穿一条裤子,所以皇帝的态度就再明显不过了。虽是如此,可王化贞并不死心,因为他跟绝大多数只知道争权夺利的东林党人不同——他比另外那些更加自负,更加野心勃勃。

王化贞事实上算是一位清官,当然,这并非说他底子清白,只是说同绝大部分贪腐成性的明朝官吏相比,王化贞还可以称道两句。

大环境如此,王化贞却能够抵住诱惑,并非是因为他吃了防腐剂。而是因为心中有更大的企图,所以不得不舍弃眼下的荣华富贵。

王化贞虽然爱银子,但他更爱高官厚禄,更爱名留青史、流芳百世。更何况,王化贞始终觉得自己的那一套联合察哈尔部落,制衡建奴的战略,要比熊廷弼的什么三方布置策高明千百倍。

“真理在我手中,而熊廷弼不过是沽君卖直的幸臣罢了!”

站在福王府前,王化贞深吸了一口气,抬脚迈了进去。而府内站定迎接的正是朱由崧。

福王世子亲自来迎,这让王化贞受宠若惊,自然是好话说尽,拍马屁的辞藻廉价的丢出。王化贞也是一步一个脚印从底层官僚爬上来的,对于宦海沉浮,老于世故这一套向来是得心应手。年纪轻轻,不谙世事的朱由崧那里应付的来?只不过三言两语的夸赞,就抵得上黄金万两,逗得朱由崧眉开眼笑。

“父王在书房等候,我就不过去了。”

朱由崧将王化贞带到府中之后,却是给他指了个方向,便不再陪同,想来这也是福王的安排。王化贞辞别朱由崧,快步走到书房外,唱喝道:“臣王化贞求见福王千岁。”

书房内传来太监钱余的声音:“王大人请进。”

王化贞得令,忙推门而进,却惊讶的发现内阁阁臣顾秉谦正坐在福王的书房内,笑吟吟的盯着自己。王化贞眉头一蹙,他指着顾秉谦失声说道:“益庵(顾秉谦字),怎么你也......”

顾秉谦摆了摆手,邀请王化贞坐到自己身边。坐定之后,王化贞却发现书房之内并没有福王的身影。

“肖干(王化贞字),别找了,这里是福王府,福王千岁无处不在。”顾秉谦大有深意的讲道。王化贞心头一震,哪里敢质疑,唯有连忙点头而已。

“益庵有什么话你大可同我讲。”顾秉谦笑道。

王化贞叹了口气道:“我王肖干能有什么事?我心中心心念念的不还是辽东战局嘛,此来拜会福王千岁,我希望能够劝说福王千岁到宫中替我向皇上游说一番。益庵呐,你们没有到过辽东,不知道前面的情况,现如今建奴刚刚占据辽东,辽东镇的老百姓面对残暴的建奴,那是义军不断涌起,而熊廷弼竟然忍心看着建奴屠杀辽东的义军与百姓而不顾,一味的龟缩在广宁城内,错失战机,我看在眼里,痛在肺腑啊。”

顾秉谦笑道:“你的心思福王千岁又怎会不明白?”

王化贞忙道:“那么福王千岁愿不愿意替我到宫中去游说皇上呢?”

顾秉谦哈哈大笑道:“肖干,你知道你为什么斗不过熊廷弼吗?”

王化贞蹙眉,虽然不晓得顾秉谦的意思,但他仍叫骂道:“还不是那个熊疯子总能讨好皇上,屈意迎奉呗!”

顾秉谦笑道:“是啊,熊廷弼能够揣摩圣意,你就不能猜测一下福王千岁的心意吗?”

王化贞忙道:“这我哪敢随便揣测腹诽?福王千岁在我心中,那可是比我父祖还要德高望重的人,肖干万万不敢有丝毫不敬之意,亵渎之心。”

顾秉谦摇了摇头道:“假如福王愿意帮你到宫中游说,此刻你见到的就不会是我了。”

闻言,王化贞心灰意冷,是啊,假如福王真的愿意帮他,又岂会不亲自相见?可假如福王不愿意帮助自己,又为什么让世子朱由崧出门相迎?还安排顾秉谦同自己相见?要知道顾秉谦现在可是内阁枢臣,而历朝历代,皇帝最忌讳的就是臣子与太子、亲王来往密切。假如王化贞将这件事捅出去,无论是顾秉谦还福王都落不了好。

是啊,既然不愿意帮自己,又为什么费这么大力气,费这么大风险接待自己呢?直接端出一碗闭门羹岂不更加爽气?

王化贞问道:“福王不愿意见我,却也不忍心拒我于千里之外,这是想要

笼络我不成?”

顾秉谦笑道:“福王千岁何等人物?他的目光跟胸怀早已经超过了辽东一隅。正所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福王的一招一式,都是着眼于全局来布置的。”

闻言,王化贞心头一紧,顾秉谦这话里话外聊的可都是杀头、株连九族的事儿啊,他不敢轻易表态,只有唯唯诺诺,装傻充愣。

顾秉谦早料到他会如此,便缓缓讲道:“肖干,你就死了那份心吧,皇上是不会重用你的,联合北虏讨伐建奴的策略是被皇上心口驳斥过的,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否则福王千岁又怎忍心不帮你一把?毕竟,你的策略才是利国利民,能够击败建奴的良策。至于那个熊廷弼,不过就是个大言欺世,邀宠媚上的幸臣,奸臣罢了。他心里想的那点东西我早料到了。熊廷弼压根没想过要解决建奴,因为建奴一旦被荡平,他还有什么理由让朝廷重用他,给他高官厚禄,给他钱粮兵马?这就叫做养寇自重啊,否则他为什么拥兵十多万,而不敢同建奴一较高下呢?”

顾秉谦的话算是说到了王化贞的心坎上,他一拍大腿,激动的说道:“可不是嘛,可不是嘛!熊廷弼他懂个什么,就只知道躲在城池内,眼瞅着建奴屠杀大明老百姓,眼瞅着建奴耀武扬威!他眼里丝毫没有朝廷,没有老百姓!他一门心思就想着自己的权柄,自己的官爵!这辈子我王化贞若是不搬到他熊廷弼,我誓不为人!”

顾秉谦抬手给王化贞端了一碗茶水,说道:“肖干,稍安忽燥。你也是宦海沉浮的老人儿了,这种事情还是徐徐图之,一时的成败何足挂齿?就让熊廷弼先得意着吧,看他还能得意多久?举朝上下,除了皇上,就没人喜欢他熊廷弼!他的失宠失势那是迟早的事。说句诛心的话,但凡熊廷弼在前线吃了败仗,即便是微不足道的败仗,咱们就能抓住机会,弹劾他,攻讦他!将他一朝打落深渊,永无翻身之地!”

王化贞眉头一挑,心中的惧意更甚。这顾秉谦似乎又在谈论一个可怕的话题!他连忙抓着茶碗,咕嘟咕嘟的喝着茶,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

见王化贞一副谨小慎微,胆小怕事的模样,顾秉谦失望的摇了摇头,不过同时他也有些振奋,假如王化贞真是个软弱的人,那么日后王化贞也不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不是?

“肖干......”

顾秉谦抬手拍了拍王化贞的手背,脸上的神色颇有些讳莫如深,“不必灰心丧气,你且静下心来,韬光养晦,一旦辽东局势有变,福王千岁自然第一个站出来支持你复出,到时候还有谁敢说三道四?你将心放在肚子里好了,福王殿下总不会忘记你......更不会亏待你——”

王化贞口干舌燥的瞥了顾秉谦一眼,他不敢开口作答,或者说已经紧张的说不出话来,只能僵硬的点了点头。

见状,顾秉谦大喜,他笑道:“那么就不留肖干了,你在府中待的时间太久的话,恐惹来朝野上下的非议。”

王化贞点了点头,起身告退。

待王化贞离开,福王才缓缓从书房内一道屏风内走出,他问道:“行吗?”

顾秉谦笑道:“王爷尽管放心,现如今王化贞真是最落魄最失意的时候,在这种时候王爷拉他一把,抚慰他一把,自然能够笼络住他。不过要想让他尽心竭力地卖命,甚至托付大事,想来还需要时日磨合。”

福王点了点头,他自然也不认为能够虎躯一震就折服王化贞。他沉没了会儿后,朝顾秉谦笑道:“这一切都有劳先生了,这份情意,本王永生永世也不会忘记。”

顾秉谦感动的说道:“王爷言重了。王爷以国士待臣,臣又不能不以国士待之?”

“好好好,那么就让你我二人延续成祖与道衍的佳话吧。”福王锋芒必露的讲道。

顾秉谦心头一震,郑重地点了点头。

所谓道衍就是黑衣宰相姚广孝,那个帮助成祖推翻自己侄子天下的奇僧。

……

辽西广宁城。

新上任的辽东巡抚方震孺兴奋的闯进熊廷弼的书房,然后他自作主张,喝退了书房内侍奉的仆人。熊廷弼蹙眉问道:“孩未(方震孺字),何事让你喜不自胜?”

方震孺兴奋的挥舞着拳头,说道:“李永芳说今年冬天建奴不会渡河侵略辽西,咱们又多了一年的时间恢复元气,整军备战!”

“李永芳?那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熊廷弼嗤之以鼻道。

方震孺忙道:“我知道李永芳这个人道德上有瑕疵,但是早在王化贞巡抚广宁的时候,他便有意归顺朝廷,这可是一大利好消息啊。李永芳自万历四十六年,将抚顺城献给建奴,投降努尔哈赤以来,深得努尔哈赤信任,为了笼络他,努尔哈赤还将自己的孙女赐个他当老婆。所以说李永芳能够探知建奴上层的军事决策,这对于咱们来说,可是大为有利啊。”

熊廷弼哈哈大笑道:“孩未,你真的信他的鬼话?”

方震孺一愣,“熊经略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从头到尾你都不相信李永芳?”

熊廷弼冷笑道:“先是背叛朝廷,投奔建奴,先在又要背弃建奴,投靠朝廷,如此反复小人,三姓家奴,倒是让本府如何相信他?”

方震孺有些不悦的说道

:“熊经略,我知道你跟王化贞不对付,对于王化贞的平辽策略,颇有些瞧不上眼。但是你不能因此就怀疑王化贞一腔报效朝廷的热血啊,咱们姑且不论他款待北虏制衡建奴的法子可不可行,单论他策反了李永芳,这就是大大的功劳!你可不能因私废公啊。”

熊廷弼冷笑道:“孩未,我的确瞧不起王化贞那个蠢货,但也不至于否定他的全部努力。至少在辽东尽皆沦丧虏贼之手时,只有他王化贞一人坚守广宁城,收拢从辽东逃难而来的残兵败将以及无家可归的老百姓。从这个角度来看,王化贞不失为一个干吏,但也仅此而已。至于他的一整套对付建奴的平辽方略,简直是异想天开,连纸上谈兵的赵括都不如。”

方震孺不敢苟同,他争辩道:“熊廷弼你这么讲,不觉得太过刚愎自用了吗?”

闻言,熊廷弼叹了口气道:“孩未,实不相瞒,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刚愎自用以及睚眦必报。但那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孩未,给你讲个故事呗,这个故事我还从来没有透露给第二个人过呐。”

方震孺果然被熊廷弼的话题吸引,他连忙坐下,说道:“如此,我便洗耳恭听,经略请讲。”

不料,熊廷弼语出惊人,他笑道:“孩未,那你可坐稳了,老熊我这个故事可是关于天命的!”

“天命!”方震孺大惊失色,“熊廷弼你大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妄议天命?当心本官在朝堂之上参你一本,让你脑袋搬家。”

熊廷弼哈哈大笑道:“孩未,稍安勿躁,你且听我细细道来。”

熊廷弼在方震孺极为警惕的眼神下,讲道:“离京赴任前,皇上曾单独召见了我,并向我阐释了‘天命’的含义。”

“皇上向你阐释‘天命’的含义?”方震孺觉得今天的所见所闻颇有些天方夜谭,他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熊廷弼的话。

熊廷弼笑道:“皇上问我说:每朝每代的人君都幻想着千秋万代,就连始皇帝不也想着子孙称二世、三世,以至万世吗?可天命却显示出,没有任何一个朝代能够万古长存,也没有任何一个国度可以长治久安。开国——盛世——衰落——败亡,几乎每一个大一统的王朝都经历过这么一个长久的过程,自秦废分封井田之后,无论是两汉、魏晋还是隋唐、两宋都鲜有享国超过三百载的王朝。大明国传到朕手里,已经渡过了二百五十二个春秋,以熊卿所见,大明王朝还能挺多久?。”

方震孺蹙眉,他问道:“你是怎么回答的?”

熊廷弼苦笑道:“这种诛心之问,我熊廷弼就是长着一百个脑袋也不敢给出答案啊。”顿了顿,熊廷弼却是说道:“皇上的思绪远迈古今,包藏着宇宙的玄机,天地的奥妙,不只是我熊廷弼,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能够及的上皇上。”

“西汉,共历十二帝,享国二百一十年;东汉传八世共十四帝,享国一百九十五年;唐朝共历二十一帝,享国二百八十九年;北宋传八世九帝,享国一百六十七年;南宋共历九帝,享国一百五十二年;大元共传十一帝,享国九十八年......孩未,假如王朝也想世人一样,有着固定的寿命,也会寿终正寝的话,你觉着咱们大明朝的阳寿是多少?”熊廷弼幽幽说道。

方震孺面色被涨得通红,他支支吾吾不敢作答。

熊廷弼说道:“咱们大明朝已经享国两百五十多个年头了,这在历朝历代之中,已算得上是‘高寿’了。按照皇上口授的天命理论:世人的寿命大概是一百年,而王朝的寿命则是三百年。但是就如同人会经离灾祸疾病,耗损阳寿一样,王朝也会经离天灾人祸,从而减少统治年限,这也是为什么两汉、两宋无一能够挺过三百载的原因。假如皇上所言的天命确凿无疑,那么已经享国两百五十来年的大明朝是不是真的已经到了暮年?”

方震孺从来没有思考过历史周期律的问题,此刻被熊廷弼一番逼问,他愣是哑口无言,既惊且惧,早已大汗淋漓。

见他这副窝囊的样子,熊廷弼心中痛快,遥记当初,自己刚从皇帝口中得知天命的时候,比方震孺的表现更为不堪。

熊廷弼抬手按在了方震孺的肩头,宽慰他道:“你不必杞人忧天,过于担忧这些事情。毕竟,有关天命的事,乃是皇上口授于我,既然皇上已经得到了天命垂青,那么必定握有解决之道。孩未,你我生的恰逢其时啊,因为咱们侍奉的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天子!是一位手握天命,口含天宪的皇帝!”

方震孺还没有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唯唯诺诺的点着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熊廷弼趁机劝说他道:“李永芳早在万历四十六年便投降了努尔哈赤,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更何况他还娶了努尔哈赤的孙女?这种人入夷狄之地久矣,也一并变作了夷狄之人,贪滑狡诈,岂能倚重信任?我敢断定,他必然是努尔哈赤跑出来的鱼饵,就等着咱们上钩呐。他说的话非但不能相信,还要反着理解,他跟咱们报信说什么今年冬天建奴不会西进,攻打广宁,那么今年冬季努尔哈赤就必然会挥师西进!所以孩未啊,火已经烧到眉毛了,咱们的身家性命,辽西百万军民的身家性命可都看今年冬天这一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