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葭沉默了一会，没有说话，把手递给梅枝，扶着走到窗边，外头静悄悄的，风过之后偶尔有枯叶飘忽又落地的声音，柔葭紧了紧身上的袍子，已经是深秋了。
她慢慢调匀呼吸，想叫梅枝去开下窗子透透气，梅枝答应着还没走开两步，柔葭便哎呀一声，鞠着腰痛苦叫出声来。
“娘娘，您怎么了？”梅枝喊着忙过来相扶，柔葭一口气还没缓过来，便被梅枝半扶半推着坐在美人榻上急剧喘气。
“肯定是又抽筋了，近日里可是越来越频繁了。”柔葭抹着额头上的汗珠，勉强给梅枝一个微笑。梅枝帮柔葭揉了揉腿，见她已经毫无睡意，便起身去将烛台上的蜡烛全部点燃，又开了窗子透气，屋内已经是灯火通明了。
梅枝抱来薄被子扑在柔葭身上，柔声道：“娘娘，奴婢看今日夜里风不是太凉，就先躺着眯一会吧，若是有了睡意再回床上。”
柔葭望着她点了点头，梅枝大约三十来岁了，在宫里也算资历深厚，却仍然是肤白剔透，相貌虽然算不上清秀，看着也十分顺眼舒服，难得的是性子温和，不倚老卖老。
两个人就这样坐着，柔葭抬头看了西洋钟表上的指针是夜里一点，百无聊赖，便笑着问梅枝：“梅枝，你的家乡是哪里？我听你的口音很是亲切呢。”
梅枝低头答道：“回娘娘，奴婢是余杭人士，九岁便进宫了，家乡如今是什么样子奴婢只怕都不记得了。”她笑道：“娘娘好耳力，还能听出奴婢的口音。”
柔葭也笑着说：“入宫二十年，你一定过得很辛苦吧。”若是刚进宫那会，听到梅枝这样说，也许柔葭会陪着感叹一番，有什么能够比不记得家乡是何样子更令人惆怅的呢？可如今柔葭不会了，这个人能够在皇宫里待二十年，想必有些本事的，如果能够收为己用，也有许多好处的，头一个便是给茗烟提个醒，不叫她太过得意忘形。
梅枝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承蒙娘娘恩泽庇佑，奴婢一切都好，不敢称辛苦。”说完不等柔葭说话，便又接着道：“奴婢去给娘娘备些温奶酪过来，有助于娘娘安枕。”
柔葭望着梅枝的背影，心想她比钰川还要谨慎三分，当真是一个不容易收买的人呢，不过越是这样的个性呢，在宫里头便越是靠得住。
坤宁宫烟雾迷绕了一个多月，噩耗终于传来，皇太子永琮患痘不治身亡。可怜这个弱小的婴儿，到死的时候太医都还没弄清他身上得的究竟是荨麻疹还是天花。
整个坤宁宫都慌成一团，太监宫女都如末日来临一般豪豪大哭，皇太子不治，头一个倒霉的是太医们，其次就是他们这些近前侍奉的人，轻则打了板子发配下人房，重则为皇太子殉葬。
皇后倒是出奇的冷静，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只是双眼空洞的看着小婴儿的摇篮暗暗出神，任谁来劝解都是滴水不进，模样越发憔悴。出了这样的事，柔葭再也不能够躲避不理，只得在众人的簇拥下，挺着六个月的身孕去坤宁宫为大行皇太子送行。
说起来，皇太子永琮是柔葭亲眼看着降生的，还清晰记得他生下来的时候皮肤薄弱，全身乌青的模样，没想到那孱弱的小身体还是支撑不住沉重的生命，任凭皇后如何挽留都义无反顾的舍世而去。陪柔葭一同过去的还有魏贵人，她时刻紧紧相陪，为柔葭保驾护航。
“一会妹妹尽量隐在人群之中，为太子行礼之后就回宫吧，皇后殇子，心中必定会有怨恨，如今六宫之中，只有妹妹怀着身孕，万一皇后再次情绪失控对妹妹不利，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柔葭听完便笑道：“姐姐多虑了吧，大殿之上六宫嫔妃都在，再说还有太后皇上，皇后即便再没有分寸，也不会当众给我难堪的。”心里却想起当时皇后产子当天的诡异情景，后来娴贵妃言之凿凿说是遭人投毒陷害，后背便惊出一阵冷汗。
有些事情的确不能够用常理来视之，若一切都如表面般太平，这后宫也就没有那么多是非了。
殿门口偶有两两太监拿着白幡小跑着经过，陆陆续续挂上，据说皇后一度不肯相信皇太子去世的事实，见到白帆便厉声呵斥，太监都怕第一个触霉头，不敢悬挂，后来还是弘历发话下来，灵堂才被匆匆建起。
还没走进，里头隐隐约约的哭声便传来，隔近一看，全是坤宁宫侍奉的宫女太监，都是披麻戴孝，整整齐齐跪了一屋子。灵堂设在正中间，皇太子的灵寝却在侧殿，进去的时候，里面也是素服一片，六宫嫔妃皆整齐站着，中间围着帝后二人。
皇后单手扶着灵棺，神态出奇的安详，眼中看到的不像是一方冰冷棺椁，而是婴儿熟睡时的摇篮。弘历轻扶皇后的肩头，似乎在小声安慰着什么。
门口的太监小声传着：“柔嫔娘娘到，魏贵人到。”
弘历点点头，魏贵人便扶着柔葭双双步入内堂，经过娴贵妃身边时，特意停足行礼。娴贵妃今天薄施粉黛，一身缟素，头上皆用银饰，唯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像是会说话一般。
她对柔葭说道：“柔嫔你如今都这么大的月份了，赶紧去给大行皇太子行礼便回宫吧。”
柔葭忙点头谢恩，慢慢走到棺椁附近，弘历也投上一眼关切，柔葭先是给帝后请安，接着叹道：“臣妾特来为皇太子送行，愿太子早登极乐。”
弘历神情越发憔悴许多，只对着柔葭闭了闭眼，以示安慰，皇后则回过神来，勉强说道：“柔嫔你有心了，说起来皇太子还是由你承接来这世上的，如今你又来送他离开，真是因果循环，命理早定啊！”
弘历一听，眼神一阵凌厉投向皇后，皇后却浑然未觉，只似笑而非的望着柔葭，柔葭忍着全身痉挛，温顺福道：“还望皇后娘娘节哀。”皇后闭口不再说话，柔葭便被人扶到一旁。
棺椁中静静躺着一岁多小儿冰冷尸体，在场的嫔妃都是他的长辈，不过死者为大，且永琮已被昭告天下，尊为皇太子，柔葭等虽说不用为太子披麻戴孝，身着素服行礼却是必要的。柔葭望着皇后憔悴得有些神志不清的颜色，耳边又想起钰川不久前告诫自己的话。万事小心，可宫里的事情哪一样不需要经手于人，就算有一万颗小心，都只怕背后有一万零一个陷进等着。
皇后连丧二子，虽然两个儿子都曾被尊为储君，但皇后如今已有三十六岁，看身体的情形，怕是再难受孕，这辈子也见不到儿子登基为皇了。
从坤宁宫退下之后，柔葭不敢耽搁，从速回到紫云殿，这几个月都是闭门不出的，甚少活动的，一下子出了门，就只感到力不从心，坐在轿子里面摇摇晃晃的只觉得昏昏欲睡，又有些恶心。
听布嬷嬷说，怀孕初期的人因为身体还不适应突然多了一个小生命，所以有些比如呕吐，心烦等症状，这些柔葭全都没有，所以到快三个月的时候还浑然不觉。布嬷嬷说着是福气，怀着不受罪，可到了月份大的时候，这心却跟悬在空中似的，不但夜里睡不安枕，还老抽筋，白日里更是没有精神，整个人反倒是廋了。
茗烟曾说不如请皇上过来，说不定见到皇上，两人说上一会子话，也许就心里踏实，胃口也好了呢。柔葭想到如今中宫多事，还是算了。
回到寝殿，柔葭脱去鞋袜就倒在软榻上不想起来，茗烟有些拘谨的端来热茶和点心，柔葭眼皮都没抬起来。不是不想理会她，实在是眼皮太沉，完全没有那个精力了。茗烟放下东西，看了一眼旁边守着的梅枝，正要垂着眼出去，感觉柔葭脸色不对劲，不放心的又回头望了一眼，见到柔葭头一歪，感觉像是睡着了。
梅枝近身伺候柔葭的日子少，可能发觉不出，茗烟却是最清楚柔葭一向自持，就算白天忍不住困倦要睡下，也是会叫人扶到内室床上盖上被子才肯睡下得，绝不会就这样在外间的榻上放任自己睡着的。
想来还是不放心的走过去小声叫了句，“小姐……”
梅枝大概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了看，茗烟心下一沉，慌忙捏了捏柔葭的袖角，大了些声音唤道：“小姐！”
柔葭还是没有睁眼，也没有任何知觉，两人都慌了神，忙叫人去喊太医，接着两人合力把榻上的小桌子挪到别处，把柔葭整个人横躺在上面，拿了被子正要盖上，梅枝破天荒的捂嘴尖叫了一声，茗烟忙不悦的望了过去，只见梅枝颤抖着手指，指着柔葭坐下得被褥，茗烟屏住呼吸望了过去，吓得睁大了眼睛，殷红的被褥下面是一滩深红色的血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