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含苞欲放的年代 > 第十一章全文阅读

新年前,高一三班的表演唱《歌唱光荣的八大员》顺利通过了学生会的选拔。正式演出前几天,范大越这才想到抽时间回父亲家取棉衣。本来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火力壮,平时不觉得怎么冷。在学校,出门冷一阵,进门有炉子;再冷就跑几下,跳几下,范大越觉得能够扛过去。可是那天晚自习的时候,在教室被李丽珍当众追问:“老范,你到底有没有棉衣?这么冷还不穿……”

范大越只好说:“你别管了……当然有。”

于大兴也接茬起哄说:“范大越,是你后妈不给你棉衣穿吧?要不要我去揍她一顿?”

范大越连忙说:“不要,不要,我有!我有棉衣!”

星期日上午,范大越回到魏家。吴珍和两个弟弟都在。弟弟们都穿着飞行员式的棕色厚皮夹克,油亮亮的,发出新鲜的皮革的味道,显然是新买的。吴珍见了他,怪里怪气地说:“哟,大越呀,你不是说不回来了吗?”

范大越不想多理她。自从他进城,吴珍就开始和他亲爸闹,似乎亲爸早先有个儿子是什么大罪过。范大越被找到的时候,她和魏玉浩已经有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刚刚六个月。因此,对待范大越,她丝毫不掩饰她的小气和狭隘。按照齐望妈妈杨心田的说法,她没有受过革命队伍的教育,就连假装一个好后妈都不肯。杨心田还说过:“她这个后妈也太像个后妈了!”

范大越站在门口,强硬地说:“这是我爸爸的家,我想回来就回来!”说完就冲进了门。他问大弟弟,“爸在吗?”

大弟弟说:“他好久没回来了。”

保姆张阿姨从厨房出来。范大越对她说:“张阿姨,我来拿下个月的伙食费。”

张阿姨当面转达给吴珍,说:“吴同志,他来拿伙食费。”

吴珍说:“哟,告诉他,首长走的时候没给我……我手里的钱只够家里用的。”

范大越问张阿姨:“那……怎么办?”

张阿姨再转头问吴珍:“那怎么办?”

吴珍对张阿姨说:“你跟他说,他别找我要,只好找他爸要去了。”

张阿姨转达。范大越又问张阿姨:“行,我去哪儿找他?”

张阿姨又转达,说:“大越问……”

他们就用这种奇怪的方式交谈,当面说话,还要让张阿姨转达。终于吴珍不耐烦了,就说:“别问我,我也不清楚……”说完转身要上楼。

这时范大越也往楼梯前迈了一步,吓了吴珍一跳。

吴珍喊道:“你!你要干吗?”

范大越说:“我还得拿我的衣服。天冷了……”

范大越踏上弟弟们的双人床,从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的上铺扒拉出从白洋淀老家带来的一个破包袱。里面有一件黑色的洗得发灰的旧棉袄。他抖了抖土,穿上,感觉似乎紧了些,勉强扣上扣子,肘部露出棉花。

楼下,吴珍连忙掏出一卷钱塞给张阿姨,小声说:“一会儿你给他,就说是你的钱,你先垫上给他用……”

可是,当张阿姨把钱递给他的时候,小弟弟却抢着说:“是我妈妈的钱!”

范大越已经不想计较,转身离开。

回到教室,坐在炉膛已经烧红的炉子旁边做作业,李丽珍帮他补着黑棉袄。范大越不时抬头,偶尔看到荧光灯下的李丽珍,猛然间他觉得,她很像一个谁家的小媳妇,一个给丈夫缝缝补补的妻子。李丽珍恰巧也回看他,两人的脸一下子都红了。李丽珍一直把范大越引为同类,都是来自农村,却毫不自卑,都是有理想有作为,与众不同的;但是,范大越并不欣赏李丽珍这种在老家司空见惯的妇女队长型的、铁姑娘型女生,他喜欢的是另外的一种女生,冬妮娅或者居里夫人或者……邢还,可惜不是李丽珍。

为了打破僵局,李丽珍主动和范大越谈起来。她说:“老范,作业要是老做不完,你就别参加《八大员》了。唱唱跳跳再好,也比不上期末考试拿回几个5分好。要是全部5分的成绩单给乡下的爹娘寄去,那多光荣啊!”

范大越说:“不怕,我能行。”

李丽珍又问:“是不是齐望他们非拉着你演?”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去的。”范大越说,“原来在乡下,一到过年过节,我们全村的年轻人都出来唱戏扭秧歌,什么都不管了,就是玩,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一连玩十好几天哪!”然后,他神往地陷入回忆,又说,“唉,人一长大,就不敢玩了,身上责任就大了!”

李丽珍说:“当然呀,尤其咱们从农村出来的,不争气不行,要想让人看得起,自己就必须拼命学习!”

范大越认真地点点头,说:“对。我向你学习,李丽珍。”

李丽珍谦虚地说:“咱们互相帮助,互相学习吧。”然后她把补完的衣服递给范大越,以少有的温柔语气说,“穿上吧!”

范大越自从认识了杨妈妈以后,每到周末就经常回齐望家,渐渐已成习惯。这个星期日一早,他刚和齐望跑完步回到齐家院子,就见他父亲魏玉浩已经等在屋里面了。

杨心田说:“……他要是不愿意回你那儿,就别让他受窝囊气去了。以后你就到这儿来看他吧。……怎么?那边工作还没做通?”

魏玉浩忙说:“做通了,做通了,就是不知道是真是假。就怕大越如果真去了,她又酸的咸的来一通,让大越难受。我又不好马上当着三个小孩子的面跟她发脾气……”

杨心田说:“你呀,你呀,老魏,千军万马管得了,就管不了一个老婆。”

“是呀,是呀,慢慢来吧。……小杨,今天我想带大越出去走走。”魏玉浩说。

“好啊!”见到范大越和齐望进门,她说,“大越,你看谁来了?……”

魏玉浩正和杨妈妈说着话。一见范大越,他的眼睛就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破棉袄。魏玉浩招呼他:“大越。……我刚下部队回来。”

杨妈妈说:“你爸爸准备接你去……”

范大越非常干脆地拒绝了,说:“不行,我下午还得排练哪,星期一就演出了。”

魏玉浩说:“大越,咱们不回那个鬼地方。我带你去看电影,还不去?!”

“电影?”范大越问。

魏玉浩说:“没看过吧?听说过吗?”

范大越摇头说:“没听说过。”

魏玉浩一听,为自己的好主意而自豪,问:“真没听说过?……”只见范大越一再摇头。他说,“那就更得去了!跟爸爸看完电影,下午再去排练也来得及。劳逸结合嘛!”

杨心田一听,马上去找了件齐望父亲的蓝制服,套在范大越的破棉袄上。她说:“别急,新棉衣就快做好了。”

魏玉浩带着别别扭扭的范大越来到东单的一家电影院门前停下来。售票处前的小黑板上写着“《刘三姐》0.15元;《红色娘子军》0.10元;《魔术师奇遇》0.05元;《孙悟空三打白骨精》0.05元……”

魏玉浩对范大越说:“《刘三姐》是新片,咱们看新的……”

范大越掩饰不住地兴奋,厚道地说:“看五分钱的就行。”

魏玉浩说:“那都是逗小孩儿的。咱们看新的,爸爸也没看过哪……”

范大越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那些熟门熟路的孩子们在他耳边吵闹着。他们是从小就看电影的孩子,绝想不到这位正襟危坐在一旁的大哥哥是生平第一次看电影。当灯光渐暗,周围的喧哗声渐低,真正的黑暗伴来了真正的寂静。眼前的大银幕上突然就出现了黑白色的光影,雄壮的音乐猛然而起,中央新闻电影制片厂的图标出现,“新闻简报”四个大字由远而近定在银幕上。这一切强烈地震撼了范大越,惹得他浑身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爸爸感到了,拍拍他的手,说:“这是加片,新闻。”

范大越反过来紧紧地抓住父亲的手。慢慢地,他适应了这些比自己大很多的人形在他面前又说话,又唱歌,演绎着美丽曲折的故事。优美的音乐声,与真正的山水一样美丽的画面,听着刘三姐甜美的歌声,范大越的手被父亲魏玉浩紧紧握着。整个过程中,范大越都看直了眼,激动得泪光闪闪。

只听刘三姐唱道:“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竹子当收你不收,笋子当留你不留,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然后又与阿牛合唱,“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不知为何,范大越的心里一下就想到了邢还。“绣球当捡你不捡,空留两手捡忧愁。”也不知道邢还她……看过没有?

走出电影院,范大越还显得迷迷糊糊的。魏玉浩从后面赶出来,递给范大越一张巴掌大的小照片,说:“给,大越,《刘三姐》的小歌篇,一分钱一张。”

范大越接过来看,上面有《刘三姐》的电影剧照,还有密密麻麻的小字和简谱。他轻轻哼起来,“唱山歌嘞,这边唱来哎那边和,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哎,不怕滩险弯又多,弯又多……”

魏玉浩笑说:“哟,学得还挺快,蛮像的……”

范大越不好意思,说:“就记住这么一点儿,还不太会……”

魏玉浩看看表,停住,说:“哟,快十一点了。”

范大越懂事地说:“那我该回去了,下午还得……”

“回去”两个字,严重刺伤了魏玉浩。他说:“回哪儿去?回杨妈妈家?……大越,就再和爸爸一起在外面吃顿午饭,好不好?”

范大越有些犹豫,问道:“在外面?费钱吗?”

“不费,咱们去吃面条。”魏玉浩说。

父子俩走进一个小面馆。里面还没什么人。父子俩坐下。魏玉浩点了一斤炸酱面,分三碗。服务员来,收走一块钱和一斤粮票。然后他问:“大越,身上没有零花钱了吧?”他掏出五块钱给他,说,“给,收着。”

范大越说:“我不要。我有。”

“你有?哪儿来的?”魏玉浩问。

“杨妈妈给的。”

“杨妈妈每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魏玉浩又问。

范大越说:“杨妈妈每星期给我五毛钱当路费,星期六回家坐车用。我不坐车,走回去,就能省下来。”

魏玉浩说:“那就把这钱还给杨妈妈。……在人家吃,在人家住,还能要人家钱?”

范大越说:“好吧。”他收下爸爸的五块钱,仔细地揣起来。

魏玉浩又问:“牙膏、肥皂还有吧?”

刚问出口,魏玉浩自己也吃了一惊。自从郑云牺牲以后,他似乎还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这样百般呵护过。对吴珍,他会忍让,但是这样从内心里事无巨细地关怀,他不是不会,但却极少了。也许是因为和平年代了,家人的安危在心里就没有了战争时期那样的分量了。

范大越没有注意到父亲的沉默,仍然说着自己的话,他说:“我要是每次都走着回家,每个星期就能攒下五毛钱。到春节,就能攒够回老家的路费了!”

魏玉浩意外地听到“老家”。他感动于儿子的忠厚,激动地说道:“春节回老家?好啊!到时候我要是有时间,就跟你一起回去。一定陪你见见你娘去!”

范大越说:“还有俺爹。”

魏玉浩说:“对,还有你爹。”

“真的吗?”

“真的。我应该去谢谢你爹娘的,人家把我的孩子养这么大,我怎么能忘了人家呢?”魏玉浩说。

范大越说:“谢谢爸爸。”

这时,服务员把三碗面端上来,吆喝道:“来喽!半斤一碗嘞,三两一碗嘞,二两一碗嘞——”

服务员一走,魏玉浩把半斤的面碗摆在范大越面前,两人开始大口吃起来。魏玉浩鼓励大越,说:“多吃,不够再要!那一碗也是你的!”

范大越来不及回答,唔唔地说:“吃不了。”

魏玉浩入迷地看着儿子大口吃面,禁不住动情地问道:“大越啊,你是不是以为爸爸不疼你?”

范大越说:“没有……唔,唔。”

魏玉浩说:“没有就好。……事情是这样的:你妈妈牺牲以后,爸爸一直没再找。后来进了城,生活安顿下来,组织上就张罗着给我们这些老光棍找对象了。服从革命需要吧,你吴阿姨年纪轻轻嫁给我,给我的工作和生活都有很大的帮助啊……”

范大越说:“我知道,我没怪她。”

魏玉浩说:“你也知道,不是爸爸管不了她,而是……而是我的工作忙,身体也不是很好,每次回家只求有个和平的环境,能歇口气……”

“我懂得,爸爸。”范大越埋下头。

看着埋头吃面的儿子,涓涓父子情流淌在魏玉浩和范大越之间。魏玉浩伸手摸摸大越的头说:“好孩子啊!相信爸爸,爸爸早晚会让你挺着胸脯进这个家门的!”

真正进入冬季了,林荫道旁的白杨树失去了浓密绿叶的陪衬,粗大的枝干在凌厉的北风中显得更加苍劲。

新年前夕,陈露老师出院了。是齐望和刘胜利两人骑着板车把她接回来的。刘胜利带上了自己的军用绿棉被。北风呼啸之下,他们用棉被围紧了陈露,想请她平躺下,但是她坚持坐着,两腿垂在车旁。齐望和刘胜利互相换着蹬车,三人聊起来。

班里的情况相当好,齐望归因于陈露老师的住院和“八大员”的演出任务,使得同学们的责任感得到加强,每个人都自觉承担起自己应尽的义务。他们先说了“八大员”的排练,以及审查的时候教音乐的章老师如何主动提出给他们伴奏,于是大家立刻明白了节目被选上了!他们还说起了不久前安炉子的时候,男生如何帮女生宿舍装烟筒,女生如何烤窝头给男生吃,陈露一听就笑了。她说:“是啊,烤窝头特别香!”

齐望也不失时机地提到了徐少白。是徐少白提醒他们给陈露的宿舍安炉子和烟筒,到时候,他还亲自点上火,试试烟筒,直到保证不漏烟才行;他们还提到徐少白多次为“八大员”辅导,亲自表演做示范,因为他是代班主任的身份,其他班的同学也没理由不满。陈露也笑,说:“这么说,我住院还住对了?”

齐望说:“要是你不住院,我们也不会为节目那么犯难哪!”

刘胜利也提到班干部里的不团结。事情又出在王明明身上。由于邢还住校,夜里害怕,睡觉的时候总是和秦小力手牵着手;邢还对秦小力产生了依赖,每天晚上都要拉手,就引起王明明严重的反感。同时在排练的时候,秦小力和邢还她们俩又是高度默契,一个是导演,一个是伴奏,经常相互鼓励和表扬,一句话,一个眼神,又严重刺激了本来出演文工团员的王明明。王明明从看不惯到妒忌,最终提出,不演了!秦小力几次劝说都没用,只好换人。

陈露说:“这个年龄段女生之间的友谊,特别宝贵;如果搞好了,就是一辈子的朋友。所以王明明很在意她和秦小力的关系……”

刘胜利问:“那……男生呢?”说完,看了齐望一眼。

陈露说:“男生也一样,但是男生结交朋友的时间段要更宽些,更长些……”

刘胜利和齐望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他们早已认为相互一定是永久的朋友。

尽管演出成功以后,秦小力和王明明又和好了,但是她们俩一个事先撂挑子,一个事中撂挑子,都产生了不好的影响。陈露同意刘胜利的提议,班委和团支部要一起好好开个会,总结一下工作,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迎接期末考试。

当天晚自习的时候,徐少白到政治教研室找陈露交接工作。这比他以前来见她的时间提前了整整三个多小时,教研室的老师们都在。当着全办公室的同事们,徐少白坐到陈露办公桌对面,把一本工作日志推到陈露面前。陈露的目光在他的一双手上停留了片刻,便接过了本子,翻开来。徐少白两只手上的皴裂又多了几处,又红又肿,有的口子边上长了硬茧,显然已经裂得很深了。

徐少白说:“陈老师,你们班每天的活动都记在上面,几乎是千篇一律……上课,排练;排练,上课。你们班的学生们很自觉,很好带……”

陈露说:“谢谢徐老师。班干部们也和我谈过了,说你还抽时间给他们做示范表演……”

徐少白说:“这是应该的,我是他们的代班主任嘛。……陈老师,如果没什么其他的事,我就走了。”

陈露对于他的迅速辞别有些意外,既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坦坦荡荡,何妨多坐一会儿?他却丝毫不想珍惜这个机会。她失望地看看他,只好起身相送。当两个人的关系断开的最初阶段,被动的一方难免会有幻想,也许他还会回来?也许他还会后悔?也许他离开久了又重新惦记你了?陈露也不乏幻想。但是她更明白,他若坚持他的誓言,是他的事;你等不等他,是你的事。只是两人不能天天在一起了,各自空坐,浪费了大好时光,实在可惜。

徐少白对自己今天的表现是打了满分的。他本来以为,多日不见,自己在陈露面前会有小小的失常,会被其他老师看出些端倪。结果却出奇的顺利,其他老师对于工作时间里他的到来几乎没加注意,对于他和陈露简短的交谈也显得漠不关心。这就是初步的成功,给他今后与陈露在工作中正常地打交道铺平了道路。只是陈露对他的双手凝视的那一眼,引起些许回忆,虽然很快就过去了,但还是有些刺痛在心里。他展开自己的两只手,看到指甲边的硬刺,指关节的裂口,手背上的皴皮,手心里的老茧,也明白陈露想的是什么。被那柔软的指肚轻轻抚摸的感觉猛地升到胸口……罢!罢!罢!

在冬季,教室里最优美的风景就要数姿态各异、千变万化的窗花了。每天清晨,当值日生提前点起了黑板旁边的煤球炉子,渐渐暖和起来的教室窗子上,就清晰地显露出线条奇妙的各式窗花,有六角的,八角的,镂空的,实心的,匠心独具,真像是老天爷赠送给孩子们的美好礼物。

临近寒假,学校的各项假期活动都在积极准备之中。高一三班的班委会也将开会讨论,如何过一个革命化的寒假。恰在此时,语文课上出了个大事。

高中语文教研室老教师王自华刚刚送走毕业班,返过头来带高一的语文,打算等到三年后送走齐望这拨后,就该退休了。这天,他是专门在上课以后才让课代表按组发下作业本的。他站在讲台上,观察着每个同学的表情。大多数同学的表现是,一看作业本马上就塞进课桌里了,表情都很不自然。齐望明显吃了一惊,刘胜利也吓了一跳,范大越一看,脸突然就涨红了……

王老师说:“同学们看到这次作文的分数,恐怕都不满意。……实话告诉大家,这次全班的作文《青年运动的方向》的读后感,除了你们学习委员邢还得了一个4分之外——那是我给她一个面子——其余的,全班都是分!”

班上立刻大哗。同学们一齐向齐望和刘胜利望去,意思很明显:难道连你们都得了分!齐望绷着脸,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黑板。

王老师继续说道:“为什么要给大家分呢?……就是因为你们所有的文章,一是没有切身体会,二是没有鲜明独特的实例,三是没有独到见解,千篇一律,千人一面,完全是八股文,面目可憎。”

王明明立刻举手,满脸是抗争的意志。

王老师问:“你,有什么问题?”

王明明起立,说:“老师,议论文不是要求观点鲜明正确,论述清楚,论据充分就行了吗?如果都做到了,怎么还只给分呢?我们……”

“你坐下,”王老师说,“注意……这不是政治课,而是语文课!写文章讲究的是不落俗套,一定要有自己的特点和见解,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要下苦功夫的。我问你们,你们谁下了苦功夫?以为光是热爱毛主席,有无产阶级感情,有政治觉悟就够了吗?我本来是要给你们分的,后来就是考虑到文章中没有什么错误观点,才都给了分。……”

同学们议论纷纷,声音越来越高。

王老师敲敲黑板,说:“安静!……开始上课了!今天的两节课,是新课,也是本学期最后一篇课文……”

高中的语文课都是两节连上的。课间休息的时候,齐望让把教室的门关上,才和同学们讨论起来。

王明明“嘘——”了一声,说:“声音小点儿啊,别让别的班听见!”

严卫国也跟着“嘘——”了一声,说:“是啊,注意班集体的荣誉……”

刘胜利叹气说:“关键是咱们班谁也别想得金质奖章和银质奖章了!”

王明明补充道:“除了邢还……”

秦小力快哭了,说:“齐望,咱们必须想想办法!”

“还能让王老师收回去吗?——没门儿!”于大兴敲着边鼓。

“哎,你说得对!”刘胜利受到启发,说,“就是只有收回这一条路了,无论如何,咱们谁都不能要这个污点!”

“这样吧,”齐望说,“我来争取,咱们重写!”

刘胜利立刻响应,说:“好!我同意!”

秦小力说:“我同意!”

王明明说:“太好了!我也同意!”

于大兴出洋相地左顾右盼一番,问秦小力:“我们不是班委的,能表态吗?……举双手同意!”

果然,第二堂课刚开始,齐望就提出了重写作业的建议。王老师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居然愣了一会儿。同学们就轻轻地喊:“同意!同意!”

齐望又说:“王老师,我们一定再好好写,重写以后您再重新打分。该多少分,就多少分!行吗?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写好!”

王老师终于严肃地说:“可以考虑。”

全班小声欢呼起来:“噢——”

王老师接着说:“自古以来,老师打分,在我们是十分神圣的责任;学生拿分,在你们,也都是命根子!……我明白齐望的想法,也不反对,但是,那就要用真才实学来重写!”

齐望高声说:“是!保证完成任务!”

“这样吧,可以给你们一次改正的机会,但是不要马上重写。”王老师说,“——这次的寒假作业,就是改写这篇作文。大家注意,这不是一本书,不是一部电影,本身就是一篇议论文。重点是读后感的感字,这就要求一定要有感而发,围绕感触最深的一点进行议论……”

课后,班委扩大会上,齐望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他们先朗读了毛主席在《青年运动的方向》中的两段话。“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做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起。”

“他今天把自己结合于工农群众,他今天是革命的;但是如果他明天不去结合了,或者反过来压迫老百姓,那就是不革命的,或者是反革命的了。”

然后齐望说:“我想在寒假下乡去,找一个农村,深入生活,调查研究,去和贫下中农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

刘胜利立即响应,说:“好!我也去!”

秦小力说:“我也去!”

王明明也说:“我也报名!”

报名下乡去的同学有齐望、刘胜利、秦小力、王明明、严卫国等八人,而大部分同学只能留在北京。范大越和李丽珍要回老家;于大兴要参加运动队的集训;其他同学也在一些学生社团的寒假活动里报了名。以当时的经济条件,出远门还算是件奢侈的事情,要带走几天的粮票和菜金,这在每个家庭里都算一笔不小的开销,不是谁想走就拔腿能走的。

唯独萧博,他不但不能参加,还要继续勤工俭学挣下个学期的学费。

一天,萧博找到了陈露老师,请她代表学校出面,帮助自己找个寒假能够勤工俭学的单位。看着眼前的萧博,他虽然和大多数中学生一样穿着不新的蓝布棉衣,但他身上整洁的气息却很突出。见过他母亲的陈露,深知这位母亲的不易。陈露第一次当班主任,没有接触过这类事情。她请教了老教师们,就开始亲自去各单位碰运气。她先去了公交公司,找了好几个分场,人家只肯接受义务劳动,那也都嫌时间短,担心来的学生刚熟悉了路线就离开了……她又去附近的颐和园,以往也是学生们义务劳动的单位,主要是帮着扶游客上上码头,下下船的。人家的说法,连陈露一听也笑了。的确,冬天里游船都冻住了,你帮谁扶谁去呀?

一连几天,陈露整天骑着自行车出来进去的,显得特别忙。所以她每天第一件事就是借自行车。教职员工有自行车的本来就不多,而学校的规矩是,老师不能主动向学生借自行车用。徐少白看在眼里,想问,又不便问。这天,他到学校办公室开介绍信,恰巧在走廊里遇上了陈露。陈露是刚开了介绍信出来。

徐少白问她:“陈露,这么忙?”

陈露说:“是啊,开个证明。”

徐少白有些紧张,又问:“证明?证明什么?”

陈露逗他,说:“你以为是什么证明?单身证明呗。”

徐少白严肃地说:“不开玩笑。……我是来开中学生足球联赛介绍信的,你呢?”

陈露告诉他,几天来一直是为给萧博寒假找工作而忙。她已经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回信。陈露把萧博的条件也告诉了他。萧博以往卖过冰棍,割过草;寒假送过报纸,打扫过卫生;这次希望找个挣得多的活儿,苦点儿累点儿都不怕。

徐少白这才明白陈露忙碌的真正原因。

陈露说:“萧博啊萧博,他从小就经历过这么多,以后要是干不成大事,不做出点成绩来,他都对不起他自己!”

徐少白接茬说:“……也对不起你!我看你不必包办代替,让他自己去找,锻炼锻炼。”

陈露说:“他星期日也在他家附近找过,都不合适;而且作为单个学生,人家也不重视,学校出面可能会好些……”

徐少白说:“幸亏你们班只有一个萧博。”

第二天,当陈露再次风尘仆仆地骑车从外面回到学校的时候,她被传达室的翟大爷喊住了。翟大爷告诉她,徐少白有事找她,让她赶快去体育教研室。陈露暗暗有些得意,一定是徐少白要出手帮她了。

果然,陈露到了体育教研室,立足未稳,徐少白就对她说:“走,我带你去个地方……”

徐少白骑车,让陈露坐在后座上。他带着陈露在海淀镇的小胡同里曲里拐弯地穿行,终于来到一个居民院,里边一排北房,挂着“海淀街道办事处”的牌子。北房西头的门上,贴着“企业办公室”五个字。

办公室里有两张桌子,每张桌子后面有一位办事员。徐少白和陈露来到一张桌子旁。办事员刚站起来,正准备离开。徐少白对陈露说:“哎,就是他,咱们学校的学生,五七级的……”

办事员立刻恭敬地说:“啊,是徐老师啊!”

徐少白说:“这是陈露老师,你走了以后分到学校来的……”

陈露和徐少白坐下来。听陈露说完,那办事员想了想,问:“苦活儿干得了吗?”

“当然行,不过别太重。反正是17岁的孩子,你看着办吧。”陈露说。

办事员说:“行,我帮您问问,一两天给您回话……”

陈露急着说:“现在就问不行吗?……你说的苦活是什么活儿呀?”

办事员说:“拉煤呀,送货呀,什么的。……行吗?”

“行行行,真的!”陈露惊喜地说。

徐少白有些犹豫,问她:“陈老师,一车煤很沉的啊……萧博他?行吗?”

陈露说:“萧博说过,累不怕,工钱多给点儿就行……”

办事员笑道:“徐老师,陈老师,要是我孩子能摊上你们这样的老师,那才真是有福啦!”

徐少白说:“那就让你孩子再考咱们学校!……明天能有信儿吗?”

“好,就明天。保证!”办事员说。

回学校的路上,徐少白和陈露一反刚刚的兴奋,两人都沉默不语。也许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也许是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不该说的话,再说也无益。坐在后架上的陈露,本该有一只手揽住骑车者的腰部,以保安全的;但她只用手拉住座下冰凉的钢柱,来抵挡每一次的颠簸和失衡。她想,即使平时互不来往,只要关键时刻他能帮我,也就满足了。

星期天,范大越在杨心田的帮助下穿上齐望爸爸给的半新的制服棉衣的时候,齐望说他:“很像个小干部的样子嘛。”

棉衣是半黑半灰的颜色,与流行的蓝色、黑色棉衣相比,显得更稳重些。寒假前,魏玉浩给杨心田打电话,叫大越回来见见面。范大越就这副小干部的样子回了趟亲爹的家。到了家才明白,是因为后妈带着三个孩子回娘家玩去了,他们不在家,父亲才叫他来。

范大越告诉父亲,他准备在寒假回白洋淀过春节。父亲魏玉浩一听,大声叫好,说:“好啊!我也去,我和你一起去!……好久没回乡下看一看了,真想晋察冀的老乡们啊!”

范大越问:“晋察冀?包括我们白洋淀吗?”

“当然包括,都是我们打过仗、行过军的地方,当然更想白洋淀了!”魏玉浩说。

“那俺爹、俺娘一定高兴。”范大越说。

魏玉浩说:“又是客气话嘛。”

“是真的,爸爸。”范大越说,“但是……那……那个谁……能同意吗?”

魏玉浩反问:“谁?吴珍?……没问题,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这时,保姆张阿姨敲门,进来说:“首长,中午饭吃饺子,行吗?”

“好啊!”魏玉浩说,“大越,咱们吃饺子!喜欢不喜欢?”

范大越说:“喜欢。谢谢张阿姨!”

魏玉浩胡噜他脑袋一下说:“这小子,一看就明白了吧?张阿姨就是特地给你包的!”

这时,张阿姨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张脸,居然是吴珍。吴珍阴阳怪气地问:“特地给他包什么呀?”

张阿姨立刻躲开了。

吴珍说:“是啊,我说我有第六感觉嘛!就觉得我不在的时候,家里肯定会出事!……果、不、其、然!”

魏玉浩用像对孩子� �语气对吴珍说:“哎哎,说什么呢?家里出什么事了?不就是我和大越两个人吗?”

“哼!……为什么偏偏我不在的时候,你让他来?”吴珍说。

魏玉浩温和地拖着长腔,责备她说:“小珍——说得越来越不像话了……你在,或者你不在,大越都能回这个家呀!他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他是回——家——来,怎么叫出事呀?”

“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吴珍当着大越的面,毫不避讳地说。

魏玉浩老老实实地告诉她,说:“大越来,是和我商量寒假回老家的事情。……我准备和他一起去!去看看那里的父老乡亲!……”然后强调说,“我们已经说好了!”

吴珍气嘟嘟地转身上楼说:“哼,都走才好哪!”

魏玉浩小声对范大越说:“你看!她同意了吧!……”然后轻松地喊道,“张阿姨!包饺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