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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

乘着马车在里面既无趣又憋闷,顾镜辞觉得浑身难受。跟着顾镜辞的侍女叫阿桑,是个清秀安静的小姑娘,因为是昔日秦人被伊卓指派过来贴身跟着顾镜辞。

顾镜辞侧头掀开窗帘,眯着眼看向窗外。雨后初晴,天空一碧如洗,湛蓝地如同水蓝色的宝石一般。吸进鼻子里的空气是清冽干净的,远处悠远苍茫的牧歌由远而近,悠悠扬扬地回荡在草原上。

“阏氏在看什么?”阿桑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对着顾镜辞微微一笑。

顾镜辞回身坐好,轻哂道:“从小生活在江南,读着古诗里面说: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那般的景象,今日却才得以一睹大漠风姿。”

阿桑唏嘘道:“那是阏氏从小富贵锦绣的生活过惯了,哪里知道塞北苦寒之地,葬送了多少红颜女子。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既然还未与大单于成婚,你也不必称呼我为阏氏,我是端淑公主,小名镜辞。往后,我叫你阿桑,你叫我镜辞。”顾镜辞随意用锦被裹住腿,抚摸着那上面绣着的龙凤呈祥,花开富贵图案。

“不不不,咱们身份有着天壤之别。您是未来的突厥国母,阿桑只是一个婢女。”阿桑连连摇头,“我叫您公主,您称呼我阿桑。”

顾镜辞拗不过她,只得答应。

“你是秦人?”顾镜辞轻声问道。

阿桑摇摇头:“不是,奴婢是楚国人。是跟着左夫人一起逃难才来到突厥的,幸好承蒙大单于相救,奴婢和左夫人才有幸活了下来。左夫人和大单于一见钟情,这些年一直盛宠不衰。”

顾镜辞颇为好奇,笑着诘问:“那想必左夫人一定是个妙人儿了?”

“是啊,左夫人活泼伶俐,正因为这样子的出挑性格,不比其他美人儿只知道一味娴静奉承,大单于又十分欣赏那样直来直去的女子,所以一直十分得宠。”阿阿桑转而道:“虽说如此,可是左夫人心肠也不是坏的,公主不必担心。”

楚国人?还是逃亡到突厥的?天生的敏感告诉她,那个女子绝对不简单!

临近中午,顾镜辞下了马车执意出去吹吹风。苍苍大漠,寥寥天地,远处是一片连绵不到尽头的辽阔。远处是一片欣喜的哗然,顾镜辞回头问道:“这是什么事情这么兴奋?”

“奴婢也不甚是清楚,咱们一起去瞧瞧看。”阿桑把顾镜辞身上的大氅裹裹紧,扶着她的手慢慢走过去。

伊卓一身戎装,手里还拿着弓箭,一只手里还滴着血。他的脸上带着些许尘泥,甚至还有些剧烈的喘息。他面前有一只奄奄一息的雪狼倒在血泊之中。那狼已经成年,体型硕大,攻击力绝对不会弱于一个武功高强的成年人。

顾镜辞举目望去,远处站着一只体型略小的幼狼,虽然知道面临危险,依旧是痴惘地望向那只雪狼,面露哀色。她不禁感叹,舐犊情深,而自诩为至高无上的人却可以为了利益而丧失那份最简单最纯挚的情意。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大单于英武!”登时所有人纷纷俯身下拜,伊卓只是冷笑一声,回头看见顾镜辞淡然若水的目光。

她也缓缓施礼:“大单于英武。”

伊卓径直走过去,扶着她站起来,言语间有着微不可闻的温柔:“外面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顾镜辞眉心微动,抿唇一笑:“车子里太憋闷了,想着出来走走透透风。没想到就看见大单于如此英武的一刻。”

“斩杀雪狼,寓意着来年风调雨顺,如瑞雪丰年一般的好兆头。”伊卓闻言只是微微蹙眉:“那是一匹母狼,虽然残忍归残忍,可是能换取部落人们的人心安定,却也是值得的。”

她微微一顿,伊卓已经打了个口哨,远处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跑过来,在伊卓面前几步的位置停下。那马昂首四顾,目光中满是高傲和不屑,高贵矜持之姿不显自露。伊卓翻身上马,伸手朗然笑道:“上来,我带你去转转。”

顾镜辞略一迟疑,转而半带轻笑把手放在伊卓温暖厚实的掌心里。伊卓半弯腰把她抱上马,一手揽住她一手策马:“走!”

远处群山连绵起伏,夕阳静静落在那山峰上,描绘出淡淡金边。云海翻涌,苍茫大地上一片浓浓的绿,那绿弄得化不开,一直蔓延到天际。牛羊成群,苍凉的牧笛声和牧女的歌声徐徐而来。顾镜辞第一次见到如此雄浑开阔的场面,不觉叹道:“这比起皇家狩猎场大上何止千倍!”

“美么?”伊卓不觉淡笑,扬鞭指着前面的一座大雪山:“那座山叫做狼居胥山,从那里开始,一直到最北边的黑湖,都是突厥的疆土。”

顾镜辞侧头微笑,掠了掠耳畔吹散的头发:“原来,霍寻说的不错,这世间最为人震撼的便是天地之力。这世间真的有一种威严,不若皇城,是为天地!”

“天地之力是为人所不可翻越的,正如人永远无法战胜天地一般。我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直到如今方才悟出来。”伊卓感慨一番,问道:“可要下来走走?”

顾镜辞点点头,伊卓翻身下马,扶着她慢慢下来。遍地是开得烂漫的野花,齐膝的草生的茂密。远处是几户牧民的毡房,隐隐冒着炊烟。长风猎猎,吹动她的长发。伊卓陪她走着,偶尔侧头看着她笑得如一个孩子一般,自己亦淡淡的笑着。

她走着走着忽然径直倒在了草地上,伊卓落在她身后一步连忙上前查看。顾镜辞略略闭上了眼睛,横躺在草地上,似安恬地如梦。伊卓坐在她身边,含笑问道:“大漠美吗?”

“美!”顾镜辞用力地点头。

伊卓信手拈来一朵野花别到顾镜辞耳畔,道:“那以后我常常带你出来好不好?”

“恩……”顾镜辞闻言略略一顿,微微睁开眼睛。伊卓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的脸近在眼前,他慢慢俯下身子来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顾镜辞低着头不再说话,脸颊上晕染上一层淡淡的绯色。

直到暮色四合,天边最后一缕柔黄的光亮没入天际,顾镜辞方才懊恼地站起来:“怎么都长得一样?我们怎么回去?”

伊卓见她模样可爱,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拉着顾镜辞的手,唤来马匹:“随我走,肯定是可以回去的。”

马儿轻轻俯首,夜风渐大,呼呼刮过耳畔。顾镜辞往身后缩了缩,伊卓贴着她的身子,用大氅把她完全裹住。“温暖而又安全的地方,人总是忍不住贪恋的。”伊卓吃吃笑道:“前面有几家牧民,我们今晚就去问他们吃一顿烤羊肉再回去吧。”

牧民对于两人的到访似乎完全没有意外,热情地请他们坐在篝火旁烤火。顾镜辞略略打量着这一家人,一个年长的女子是秦人模样,另两个年长的男子则是突厥人的长相。还有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已经完全分辨不清是哪个种族的。他们有说有笑,对于秦国与突厥之间的战和,似乎充耳不闻。

“这里的百姓,我也说不出到底是哪个地方的。”伊卓坐下对着顾镜辞说:“他们之间互相通婚,有秦人,有突厥人,有蒙古人,还有鲜卑人。渐渐地,好像也没有国界之分了。各个国家互相打仗,最最受伤害的却是他们,真是不公平。”

牧民给他们倒上奶茶,热情地邀请他们一同去跳舞。一个男子邀请顾镜辞一同跳舞,顾镜辞笑着推辞:“我不会跳舞。”

“她是我的女人。”伊卓笑着对那男子说着,饮了一口酒。那男子只得悻悻离去。

顾镜辞别有深意地看着伊卓,伊卓用刀子把烤羊肉切开,挑了一块肉多的羊腿递给顾镜辞:“尝尝。”顾镜辞闻了闻,有些不情愿地拿过来:“膻味很重。”

“草原风情,慢慢适应吧。”伊卓随意地和牧民聊起天,聊到突厥,聊到生活,牧羊。顾镜辞从没见过他如此模样,坦率,和蔼,如一个普通的突厥男子一般。

饭后,伊卓和顾镜辞骑马离去。伊卓边策马边笑着问:“怎么,刚刚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我么?”顾镜辞笑着说:“我在想,你若是多笑笑该有多好看。”

伊卓戏谑地问道:“我好看么?”他忽然有些惋惜:“你知道吗,我曾经也想就做个逍遥的贤王,和牧民们一起谈天说地,与他们一般谈笑风生,自给自足。可是我生在王室,我的父王,老单于,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是被他的亲生弟弟们毒死的。”

顾镜辞浑然觉得有些吓人,不仅仅是皇帝的前朝后宫在夺嫡,突厥王室又何尝不是如此?

“突厥所有的权利都被各个贤王牢牢把控住,父王没有办法。我在朝中根基未稳,只得动用亲兵。在父王死之后立刻包围王部,六个贤王,被我杀了三个留了三个。那天晚上,王部的空气里都是血丝的味道。黑湖里流的不是水,是红艳艳的血。所有的花都成了红色,哪怕是牛乳,在我闻起来都是血腥的味道。”伊卓声音沉沉的,带着沙哑:“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到底杀了多少人。几万,或者几十万。直到所有人都臣服在我的脚下,直到他们的眼中不再有蔑视,而是恐惧。从那以后,我爱上了恐惧。我喜欢看到别人眼里带着恐惧的眼神……”

“别说了……”顾镜辞陡然呵斥住他,“我不想听这些……”

伊卓微微沉默,不再言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