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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谢逊虽看上去魁梧粗犷,事实上却并非一个莽汉,相反他学识渊博,文采飞扬,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杰。开船往桃花岛的路上,张无忌同他谈些江湖纷争,又探讨了诸家武学精要。张无忌是高屋建瓴,他身负九阳真经和乾坤大挪移心法,看待百家所长总能鞭辟入里;谢逊则是博闻广识,举凡二十年前曾略有声闻的武功他都能说出二三。黄珊在一旁凑趣,渐渐竟也涨了不少见识。

帆船一路向东北而行,半月之后便从东海驶入了黄海域内。

这日午后饭罢,谢逊进舫内休息,张无忌则又同黄蓉在甲板上闲话。说着说着,张无忌忽的笑问:“蓉儿,你怎么这样喜欢穿白衣裳?”

黄蓉怔了怔,低头打量下自己:“不好看么?”

张无忌道:“你穿什么都好看。我只是想想若是往后几十年,你总是穿着白衣裳,倒也挺有趣的。”

黄蓉被他打趣,红着脸啐他一下:“谁往后跟你几十年在一块呀,想得美。你想看我还不给看呢。”

张无忌便去轻轻揽她的腰,仍不着恼的微笑:“咱们都说好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又道,“若是只等成亲那天能见你穿回红衣裳,那可要仔细看,仔细记牢啦。”

黄蓉便抿嘴忍住笑,杏眼睨着他。这时舱门一开,谢逊自船中走了出来,张无忌便放开她,转身迎过去。

谢逊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透出一股混合着伤感,哀恨,和祥和的神气,向着前方道:“看到你们两个,便想起五弟夫妇来。他们两个也是天作之合,是我这瞎子拖累了他们。”他说这话时声气平淡,张无忌想要安慰,却又觉自己实不知该以何种立场劝慰。还没待他说话,谢逊又凭知觉望向黄珊那边,道:“无忌这孩子随五弟的仁善,却不随他的刻板。这虽是好事,却又显得优柔寡断,婆婆妈妈。蓉儿你聪明又机敏,遇到事要比无忌看的清楚明白的多啦。你在他身边,多提点他,他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辜负你。”

黄珊望着谢逊毫无焦点的眼眸,又转而看了眼张无忌,心下十分复杂。海风温热潮湿,她却觉得吹到身上全不是这样的感受。她茫然半晌,才在张无忌的轻唤下回神。

在这一刻,她感到自己同谢逊是一样的,怀着那种混合着伤感,哀恨和祥和的感受,她轻轻“嗯”了一声。

翌日船抵桃花岛。

岛东面星罗着数不清的杂石,远远青灰一片蔓延到海的边缘。除了这一处之外,岛内处处清溪修竹,鸟语花香,一片葱茏树色自岛心散开,身在林中,岛东停泊的大船片影不现。

黄蓉率先跳上岛时,向张谢二人略显勉强的笑道:“桃花岛里列着阵法,虽说天长日久下已有残缺,但不小心迷了路还是有些凶险。待会儿义父和无忌哥都紧跟着我,往后再将阵法同你们讲清。”

张无忌正要答应,就听谢逊忽道:“无忌与蓉儿先去,我在这里等你们。”

“义父?”张无忌有些不解,但黄蓉当先一人,已飘飘一跃快奔入林中,他心想义父武功高强又有屠龙刀傍身,这样也没什么,便也急忙跟了过去。他轻功超凡,几息间便跟上了黄蓉,黄蓉伸出右手来拉住他的手,想是仍有些担心他跟丢了。

此时正值四月中旬,春日昼暖,林中草木葳蕤,鸟语呖呖,诸多不知名目的珍草奇树清香幽微,虽似多年未经打理,但仍姿态丰妙,生机盎然。小径中杂草纵生,伴着不知名的蓝粉野花,两人携手行走,往复曲折不知凡几,愈见径旁拐角左一丛右一丛奇花异卉,令人眼花缭乱,这些令世人趋之若鹜的珍植此时却在幽林中孤芳自绽,也说不清是可堪扼腕还是别有清趣。

黄蓉带着他步步深入岛心,有时也不走路,而是踩进草丛中捡直走,有时前进几步又向后退去,便进了一片桃花林。桃树已是芳菲渐尽,风吹残红,落英缤纷,泥下卷浸着点点桃瓣,踩之尚觉不忍。

黄蓉此时才微微笑着向张无忌扭头:“桃花都落了,要不然更好看。”

张无忌握着她手:“以后咱们每年都能来看。”

黄蓉嫣然不语,两人自桃林中穿行而过,又过了架溪弯桥,踩石孤亭,渐入野地。走着走着,又进了一片竹林,绿玉万竿,风吹涛生,远处海潮汤汤隐隐可听,近处疏影横斜,簌簌淅淅,两处轻和相宜,一派清意涤荡肺腑。

张无忌赞叹道:“蓉儿,你爹爹真是位幽人雅士。”这话音未落,就见一座八角竹亭远远的悄立林中。两人踩着松软竹叶走近,见那竹亭久经风雨,已显衰衰旧色。两侧老树古意幽然,树冠亭亭,探出的枝叶拂阑干遮素匾,张无忌仔细去看,亭柱上两道行草隐约可见,字迹端得湛逸如神,他念道:“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他怔了片刻,再去看黄蓉,却见她已泪盈于睫。

亭中仍孤零零的摆着一桌两椅,饱浸风霜下,桌椅竹黄几褪,多有残损。

张无忌知她心中难受,也不知如何安慰,便拉她手欲拾阶而上。黄蓉一把拉住他的手,摇摇头道:“……咱们走罢。”

张无忌便轻轻抚住她的肩,伴她缓步再行。黄蓉道:“……无忌哥哥,出了这竹林,就是我妈妈的墓了。”

张无忌轻声与她“嗯”了一声:“那咱们要去拜祭。”

出林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偌大一片平川,绿树合围,芳草萋萋,日光之下,漫野皆是白花。那白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风拂之下如水波般摇曳波动,说不出的幽美哀穆。在花海的当心处,隐约可见一座隆起的石坟。

两人向石墓走去,花没人膝,惊飞蝴蝶。待走近了,那石墓用料似乎颇为不凡,丝毫不见风化侵蚀,仍光洁如新,上面刻了几字为“桃花岛女主冯氏埋香之冢”,其字下笔沉郁凝重,刻石仿若刻骨一般,似是用情极深。

张无忌望了黄蓉一眼,便知这就是她妈妈的墓地,当即便双膝跪下,郑重其事的向碑上所言冯氏叩了九个头。黄蓉亦跪在他身边,只是默默落泪不语。张无忌眼望石坟,低声定定道:“小子张无忌,蒙令嫒黄蓉厚爱,不胜感激,绝不相负,天地日月为证。成亲之后,小子再来拜祭相告,您泉下安息罢。”

黄蓉突然道:“无忌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张无忌仍跪在墓前,向她望去道:“你说。”

黄蓉沉默片刻,双目含泪道:“……我……我就是黄蓉。”

张无忌一愣:“蓉儿?”他心道,我早就知道你是黄蓉了啊,但转念一想,忽然啊了一声,吃惊的问,“你是说……你,你是那个黄蓉?”

黄蓉点点头。

张无忌只觉无法置信,但往日里黄蓉的奇怪言行和语不尽实之处尽皆浮现出来,还有她的功夫,她的……想着想着,他只觉混乱之极,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怔怔想了半晌,他又不禁去看黄蓉的脸庞,这一看犹如惊雷震日,他猛然回过神,心中暗暗想,……不管蓉儿是谁,反正她就在我身边,与我患难与共,相知相爱,她是谁我又为何要在意呢?

黄珊就那么带着泪,心中冷静,却眼巴巴的看着张无忌,然而没到一炷香功夫,他便似乎从迷茫中醒过神来。他醒过神来,一双黑眼睛那样明亮有神的炯炯望着她。

黄珊心想,她大概已经知道张无忌想说什么了。她这么平静的想着,然后突然感到一阵难言的惶恐。

张无忌望着她,低低说:“蓉儿,你还记得在昆仑山的时候,我说甚么吗?”

黄珊在那阵莫名的惶恐里怔怔望着他,听他道:“我说,只要你过的好,你爹爹妈妈总会欣慰的。往后总也有人代替他们疼你爱你,体贴你保护你。”张无忌的神色里是一腔赤诚的温柔,“我也不知你曾经的生活是什么样,不过你不用害怕,从今往后,我就代替他们疼你爱你,体贴你保护你……我在你妈妈的墓前,我说的话全都当真。”

黄珊感到自己似乎“哇”的一声哭了,又难过又欣喜的扑进张无忌怀里。

……

往后跟谢逊汇合,得知船工尽皆被他杀人灭口了;又带着张无忌二人打扫屋子,安顿休息……她似乎都毫无知觉。

她被那种惶恐淹没了。

她杀不了张无忌。

三人在桃花岛住了两日,约好翌日中午启船出海,回中原。

随着缓慢的思索,黄珊觉得自己渐渐活了过来。张无忌没发现任何异常,生活在他看,似乎已渐渐走向团圆。

夜里他打过坐,正想要睡下,突然听到有小石子一下一下打在他的窗棂上。他从床上跳下,走到桌前开窗一望,黄蓉正站在远径的海棠下,提着白纱灯笑微微的望着他。

张无忌也不由笑了,他打开门,踩着虫声月色到她身边,问:“怎么了?”他这话说完,突然发现她今日穿了身齐腰襦裙,牙白上衣滚了层绯红绣边,下罩着条丹红纱裙,衬得整个人娇艳绝伦,比之海棠□□更丽三分。张无忌当即一呆,见她星眸生辉,盈盈相望,不由脸上微微红了红,“蓉儿,你今天这样儿打扮很好看。”

黄蓉莞尔一笑,转身顺着小径慢慢走:“咱们走一走。”

张无忌忙上前跟上她,银河灿烂,虫声私语,两人在莹莹灯火中安静漫步,黄蓉在一侧出神许久,直到行至一处二层小楼,才笑道:“进去。”那楼中置设井然,虽栋梁陈旧,但干净整洁,帘幕一新,烛火朦胧下,正摆着一桌点心伴几坛陈酒。张无忌以同黄蓉将整个桃花岛都逛了一遍,也并不新奇,只道:“蓉儿,多亏你前些日子回了桃花岛一趟,还置办了这么多东西,不然咱们这几天可要成了半野人了。”这说的是黄蓉讲给他如何发现桃花岛竟已衰落的事了。

黄蓉拉他在桌前坐下,将酒坛封泥拍开,放到他手边:“今晚我吃点心,你就负责喝酒。这些酒要全喝了!”

张无忌向来不嗜酒,此时扳着酒坛口颠了颠分量,又看了看地上的十数坛,不由无奈笑道:“你为甚么要灌醉我?我撒了酒疯你不怕么?”

黄蓉忍俊不禁道:“我怕甚么?你还能吃了我不成?今晚非要灌醉你,我有个小秘密不能叫你知道,灌醉你才放心。”

张无忌见她灯下云鬓花貌,娇态生香,不由爱怜之极。他心下极为信任黄蓉,心想她若是非让我醉,我也非醉不可了。虽是这么想,但仍打趣她道:“吃了你倒不能,只不过说不定洞房花烛夜就提前了许多。”

黄蓉恼羞成怒的“哎呀”一声,俏脸生晕,打他一下:“胡说八道!快喝快喝!”

于是张无忌便只有努力喝了。纵是他功力高深,但毕竟酒量有限,再加陈酒后劲绵长,几坛下去后已是有些神志不清,头晕脑胀。待新启一坛刚喝了几口,只觉天旋地转,醺醺然不知身在何处,便醉趴在了桌上。

黄珊在他对面呆呆坐了片刻。

因为担心他有神功作弊,总是喝不醉,还特地在后面几坛里下了迷药。现在似乎万无一失了,张无忌已经失去了意识。

月上中天,屋中灯影温柔。

黄珊将他扶起,架到了床上。帘幕一掀,内层已换上了霞影纱,烛色一透,被褥锦缎堆叠实为旖旎,好似一间新房。黄珊心中平静,将他衣裳除至内衣凌乱,这才动用力量伪造出一副巫山云雨已过的情形。

她弄完这些,心中颇为好笑,于是也就笑了出来。笑完她注视着张无忌的睡脸,轻声道:“我为你受了苦,你就不能忘了我。”说罢她又出了会儿神,半晌也没想清楚自己怎么就抽了风,下不了手。

最后黄珊只好自言自语道:“倒霉。以后遇到你这样的人,……我就离的远远的。”说罢她微笑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一封已写好的信轻轻放在桌上,用半块双鱼佩轻轻压好。

岛岸风平浪静,万千星光倒映在夜海中,被潇潇海潮倏尔揉碎,留在浅滩。

黄珊解下画舫上的一艘小船,孤身驶离了桃花岛。

九个月后,她在江南找到了几个合适的目标,此时距离剧情已结束那日已过去几日,黄珊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千刀万剐之痛。她在这痛彻心扉的折磨中孤独的等待了一个月,等来了目标中的一个名妓诞下的女婴。

抱走那孩子时,黄珊还心不在焉的想过,比起自己生,不知道哪个更疼?

她将这女婴一点一滴的养大,那种刮骨剜心的疼痛完全没有因日久天长而淡去,反而一日比一日更甚的叠加起来。黄珊被这疼痛折磨的形销骨立,没有一夜能合眼,若不是她本不用睡觉,估计根本活不了多久。她隐居在一个人迹罕至的山谷里,开始痛的受不了就躲到没人听得到的地方哭喊自残,后来那疼痛虽仍然惹人癫狂,但她渐渐开始克制住这种本能反应,毕竟下个世界还要杀人,没有人会爱上一个狼狈凄惨的女疯子。这也是她养大那个女婴的目的之一,呆在倚天屠龙记里调整状态,免得到了下一个轮回里平白耽误时间……如今不正一举两得?

那女婴一日一日的长大起来,果然神容间与黄珊颇有几分相似,长大后定然也是个绝色美人。

黄珊给她起名叫阿妤。

四年后,黄珊某一日对她的“女儿”柔声道:“阿妤,过阵子,会有个伯伯来接你。接你去找你爹爹。你乖乖的听伯伯话,好吗?”

阿妤被她教养的天真烂漫,活泼娇气,闻言歪头道:“是小鸽子把伯伯带来的吗?”

黄珊点点头。

阿妤又问:“妈妈你不跟我一起去吗?”

黄珊笑道:“妈妈要去天上。”她讲故事一样伸出手指指天,补充道,“过阵子妈妈从天上回来了,就去找阿妤。”她说着红着眼睛摸摸阿妤脖颈上的红绳,轻声说,“见了你爹爹,把这个给他看,记得吗?”

阿妤实从未想过她的人生会有什么变故,半分不警觉,只想着见爹爹心里好不高兴,便点点头。

黄珊又问:“阿妤孝顺爹爹吗?”

阿妤又重重点头。

黄珊坐在山谷的花丛里,不知为何感到久违的轻松快乐:“知道爹爹的名字吗?”

张妤童稚的声音如此娇嫩,她欢声说:“我爹爹是张无忌!”

——————倚天屠龙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