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色的沙滩像厚厚的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温和的海风带来了一股潮湿的气息，麦门冬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下定决心要去光头老板的酒馆里喝上几杯。不过现在还没到时候，他定了定神，大踏步地走向悬崖下的船坞。
二十天前，海盗船拖着鲑鱼号来到箕之洲岛的时候，全岛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为了鲑鱼号捕获的海盗，箕之洲的巡守大人特地奖励了麦门冬五百枚银毫。但他收走了海盗船，如今麦门冬只能寄希望于箕之洲上的修船工老肖把鲑鱼号彻底修好。
远远的，他一眼就看见停在海面上的单桅帆船正由着波浪起伏，船身用橄榄树的脂膏涂抹均匀，发出如漆一般的光亮，布制加筋的硬篷风帆悬挂在大桅上，桅顶飘着长带状的鲤鱼旗，时不时随风飘起。
真漂亮，麦门冬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造船匠的小屋前，精赤上身的中年男人正蹲在一根用作船龙骨的树干上干活，他的皮肤黝黑，栩栩如生的纹身布满了整个后背，数只面目狰狞的海兽正在攻击一个貌似赤裸的美丽女人，女子露出洁白的双臂拼命抵挡，可惜她最诱人的身躯纹在了造船匠的腰部以下，被粗糙宽大的裤衩完全遮挡住了。
麦门冬的目光在造船匠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才意犹未尽地又一次舔了舔嘴唇。“老肖。”他大声喊。
造船匠微微回身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依旧继续干着自己的活。麦门冬并不在意对方的怠慢，他笑嘻嘻地走到造船匠的跟前。“手艺真不错。”
老肖斜着眼看了看他，没有说话。
麦门冬指了指单桅帆船，“那艘船能出海了吗？”
“随时。”老肖的声音低沉模糊，就像是在嘴里含着两颗橄榄核。
“太好了。”麦门冬伸出右手去拍老肖的背脊，快要触及对方背上的纹身时，他又觉得有些不妥，僵了僵，收回来拍了拍自己的左手。为哥们鼓个掌。“够朋友。欠你的修理费，下次一定还你。”
老肖摇摇头。“那不是你的船。”
“什么？”
“不是你的船。”对方的声音稍稍大了些。
“那我的船呢？”麦门冬狐疑地问。
老肖扬了扬下巴，麦门冬顺着方向望过去，船坞旁的沙滩上躺着一堆破烂，折断的桅杆，还有碎裂的甲板和船舷，鲑鱼号和二十几天前跌跌撞撞来到箕之洲岛时一模一样。
“你一直没有修理它？”麦门冬吃惊地说。
这次造船师回答得很快。“拿钱来，我就修。”
“可是我答应过会给你钱的。”麦门冬怒气冲冲地说，“我保证过，我还对着星辰诸神发过誓。”
老肖看着自己的眼神让麦门冬想起了那些刻薄的雇主、恶毒的税收官、还有贪婪的秃鹫和豺狼。“我们从不赊账。”造船匠说。
麦门冬忍住没有骂出口。得罪造船匠并不是件明智的事情，岛上的确还有其他的造船铺子，可是老肖是最便宜的。虽然捉拿海盗获得了一笔奖金，但和水手们结算完薪酬，剩下的钱远远不够修理鲑鱼号。
几只贼鸥一边鸣叫一边从麦门冬的头上飞过，就像在嘲笑他的焦虑。我要把它们一只只射下来当晚饭。贼鸥好像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叫得更加起劲。它们知道我连一副弓箭都没有。他更加恼怒，也更加沮丧。
“修好我的船，钱一个子也不会少你的。”
老肖低下头去，依旧低沉声音说：“没有钱，我不会修你的船。”
靠海吃饭的家伙一个个都是势利眼，愿星辰诸神保佑他们一辈子除了赚钱什么都不会。“明天……”话一出口，麦门冬稍稍有些后悔，修船的钱对他或者对整个舞叶组来说都不是小数目，他不想被人笑话成一个“大话王”，尤其是这帮海民，“最晚后天我会把钱拿来，到时候你必须先修我的船。”
造船匠看都不看他一眼。
麦门冬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悬崖下的海滩。在不久前，还以为会像适应陆地一样适应海上生活，好吧，是有点小麻烦，麦门冬想，从遇见的每一个人开始，就是不一样的，那些自大的船长、暴躁的渔夫和水手，甚至下等酒馆里的老板和女招待们，他们自诩为海民，以海为生，以海为父，喝着用甘蔗汁蒸馏而成的烈酒，满嘴脏话，比北陆人族还要粗鄙。海民们是不区分种族的，对于他们来说，海才是唯一的区别，他们看不起每一个从陆地上来的人，不管是人族还是羽人或者河络，“骑马的人、只会用脚走路的人都是妈妈的小宝贝，这帮胆小的陆人。”他们放声大肆嘲笑。
最可气的，他们说我是一个陆人船长的时候，语调轻蔑得不忍入耳！好在我是一个带着舞叶组做大事的人，不拘小节。麦门冬一边走，一边哼起柳南城里的小调，他想起了他的岛，他的未来，步伐慢慢变得轻快起来。
箕之洲岛的南面是个天然的避风海湾，用石块垒出的一条堤坝笔直地通到海湾中央，所有的海船都停靠在堤坝两侧。箕之洲岛在外海航线的交通要道上，海皇在这里设置了海巡守，归“三府”之一的外海都护府管辖。自从海皇将星脉传说带回九州大陆，商队和探险者就像一群群饥饿的老鼠，从九州的各个角落钻出来涌向广阔的外海。所以，现在连海盗的事业也昌隆了，蒸蒸日上。
正午是太阳最毒的时候，岛上的海民们躲进沙滩后面一排排的棕榈木屋里，喝酒、睡觉、聊天……水手们喜欢说，在岸上，中午是用来休息的，而夜晚属于狂欢。可今天偏偏与往日不同，麦门冬望见堤坝上挤满了人，他有些奇怪地走过去，远远地看见一条船正在慢慢驶进海湾。
“怎么回事？”他问身旁一个黝黑的矮个子水手，对方抬头看了他一眼，爱理不理的模样。他这个“陆人船长”在箕之洲很有名气——当然不是什么好名气。
“是海军，他们总算派海军来对付血骷髅号了。”在麦门冬的注视下，矮个子水手最终还是回答了。
又是血骷髅号。这个名字在麦门冬耳边已经环绕了几个月，从鲑鱼号离开涩海最东面的琢玉岛开始，它就像个幽灵般漂浮在每条在外海航行的海船头顶，不论船长还是水手们莫不带着畏惧小声谈论它，一艘凶残的海盗船，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有恶魔们的领头人，绰号“黑疤”的海盗船长。
麦门冬忍不住想，如果那天他们遇到的是血骷髅号，舞叶组是不是已经全部阵亡了？
“我只看见一条船。”他踮着脚使劲往远处眺望，“难道没有其他船了？”
“这是海武士号。”他听出矮个子语调中的嘲讽，狠狠瞪了对方一眼，矮个子改换了口气，“海武士号是外海都护府最好的战舰，你瞧，连巡守大人都亲自来迎接了。”
果然有一群羽人士兵站在堤坝上，也许巡守大人就站在他们中间。
看到海武士号入港的盛况，麦门冬愈发想念自己的鲑鱼号，还有一天半的时间去搞到修船的六百枚银毫，这太难了。他转身准备离开，熟悉的身影一下子跳入眼帘，紫苏和荆芥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棕榈树下的岩石上，一边欢快地啃着烤玉米一边看热闹。
为什么只有我在为我们的船奔波焦虑？麦门冬忿忿不平地想，大踏步地向两人走去。“你们俩，干什么呢？”他大声呵斥。
看见他，紫苏和荆芥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荆芥把手中啃了一半的玉米递过来，“老大，你吃。”北陆小伙儿憨厚地笑着说。
“我不吃。”麦门冬劈手夺过荆芥手中的烤玉米，抬起手想要扔出去，他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停顿下来，玉米的香气扑鼻而来，一个上午都没有吃东西，肚子果然饿得有些发慌。他把它塞进自己的嘴里，一边大口地啃着一边嘟嘟囔囔地问：“哪儿来的？”
“紫苏姐买的。”
紫苏细声细气地说：“老板，我再去给你买一根。”
“你还有钱吗？”麦门冬说。
“有，我这就去给你买。”
“不是，我问你身边总共有多少钱？”
“所有吗？”紫苏怯生生地问。
当然是所有，我每个月给你们发薪水，荆芥从来是拿到多少花多少，秋石比他还厉害，霹雳焰消呢？我若是问她要钱，这个河络娘们会用铁钎敲开我的脑壳。麦门冬什么都没说，只是目光坚定地看着紫苏。
“我有二十四枚银毫和三十一个铜子，老板，你要吃多少根烤玉米？”
“吃，吃，你们就知道吃。”麦门冬把啃完的玉米使劲扔向远处，玉米梗翻着跟头落入了海面，激起一小片水花。太少了，加上自己钱包里的二百六十枚银毫，修船的钱也只攒了不到一半。麦门冬瞪着眼愣了半天，钱没法子变出来，现在只能找河络想办法了，她不能见死不救，让我们都困死在这座小岛上。
他对着两个活宝翻了翻白眼，问：“霹雳焰消和秋石在哪里？”
“大概在客栈吧，我们出来的时候焰消姐还没起床。”荆芥回答说。
“我现在去找他们。”麦门冬看着眼前的两个家伙，“我说你们俩，去找点正经事干。”
两人面面相觑。“找什么正经事干，老板？”荆芥问，他望着正在入港的“海武士号”，好像还没有看够，而紫苏还在犹豫到底要买多少根玉米。
“这么大的人还要我来教你？”麦门冬几乎大吼起来，“我们没钱了，不想死在这里，就去弄点钱来。”
两个人几乎是落荒而逃，麦门冬望着他们的背影，愤懑地摇摇头。他离开了海湾，沿着山坡走进旧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