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历史小说 > 暗影1942 > 第三十七章家宴全文阅读

诊治大楼里发生骚动的时候,香川慧子并没离开医院,她正在医生办公室里向唐编辑的主治医生询问病情。她的两名跟班的宪兵闯进来说,唐编辑被人劫走了。她忽地起身冲了出去,她没有去病房,她是奔往一楼,出了诊治大楼,她就看到了荷枪警备的卫兵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诊治大楼的门口,她问,“有人出去这个大门吗?”

“没有。”一个卫兵回答。

“没有吗?”香川慧子向院门外望了一眼。

“嗯……,只有……”另一个卫兵吱唔了几声。

“只有什么?”香川慧子的眼里射出了逼人的寒气。

那个卫兵显然被吓得慌了神,说,“有……有一辆车,……不过,是医院的……”

“出去多长时间?”

“刚才……一分钟……噢,好像是两分钟。”

香川慧子没有说话,拔出枪冲到院门外,她只冲出不到十步,就没有再挪动脚步,因为在这茫茫夜色里,除了无尽而且深沉的黑暗外,只有远处住户的点点昏暗的灯光在幽幽地摇晃,犹如惶惑的鬼眼。

从陆军医院回来后,一连几天,香川慧子的情绪十分低落,这段时间,没有人敢来招惹她,她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既使她的上司来找她谈话,也总是揣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更何况其他人?

不过,这一天,她的情绪突然变得好起来,因为她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是她的一个老师打来的,是邀她去他家吃饭,电话里,老师的兴致很高,他说是他的一名很得意的学生来了,要给他洗尘。

老师的名子叫藤田秀夫,他原是日本帝国大学的生物学博士,没有丝毫的军政背景,是一名醉心并专注于科研的学者,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竟突然变成了防疫给水部上海分部的负责人,挂的是少将军衔。他刚来上海时,香川慧子还很吃惊,在她心目中,这位五十开外的和善的学者无论如何与战争是不可能有瓜葛的,可是,这位戴着厚重眼镜的学者又的的确确穿上了军装,而且还挎有一把与他极不相称的军刀。那时的香川慧子在惊讶之后,便涌起对老师无限的崇敬,她不仅看到了老师渊深的学问,更看到了老师对日本帝国的热爱和对天皇的忠勇。不过,老师对她的崇敬只有淡淡的苦笑,他扶了扶眼镜,说。“我是怎么来这里的,连我自己都莫明其妙。”不过,老师毕竟还是老师,况且,藤田老师又是香川慧子唯一敬重的老师,所以,香川慧子得了空闲,便要去藤田那里探望。今天,藤田的情趣特别高,第一次主动打电话邀香川慧子去,香川慧子很高兴,纠缠了她数日的不快也几乎一扫而净。

藤田设的是家宴,他的夫人是跟着他一起来到上海的,她的身体并不好,有一些难治的慢性疾病,但是她对她的这位突然穿上军装的丈夫是绝不放心的,她很困惑,他除了做研究和教学外,还会做些什么?藤田也存在着同样的困惑,不过他是一个很严谨的人,对于任何事都是如此,每天,他必然要很严整地穿好军装,把那条束缚脖子的领子扣紧,他还有一把军刀,却极少配戴,军刀对他来说太重,绝不如教鞭那样趁手。

香川慧子赶到时,桌上已经摆满了菜,她看到藤田的脸上浮着一层笑,这几年他很少有个这表情,他没有穿军装,穿的一件和服。在藤田的身旁,坐着一位年青的少尉军官,少尉军官看到香川慧子进来,连忙站起身,毕恭毕敬地鞠了一躬。藤田就介绍说,这位军官就是刚刚调到他手下工作的本木清源,也是他最得意的学生之一

本木表现得十分谦逊,他对香川慧子说,“老师经常提到您,您的经历很传奇,在下十分仰慕。”

香川慧子谦谦一躬,说,“本木君过奖了。”

香川慧子本以为像本木这样言称仰慕的青年军官一定会向她提出很多问题,富有传奇色彩的特工经历,是极能吸引青年军人的狂热探询的。然而,她却猜错了,本木仅仅只说了这句后来香川慧子判断应是客套的话后,再就没向她提出任何问题,甚至连话也说得少,香川慧子隐约地感觉到,本木对她似乎存在着某些反感。

家宴没有许多客套,说话间,就已经喝过一圈酒了。

本木的话的确不是很多,大多时间,是藤田在说话,他的话反反复复,像是要讲明一事情,却又说得颠三倒四的让人不明白,这大概归于喝了几杯清酒的原故。这时,他又饮下去一杯,然后又去验看本木和香川慧子的杯子,看到也空了,就呵呵大笑起来,又持壶亲自为他们斟酒,凭谁夺也夺不去。盯着仍在杯中微漾的酒,藤田突然叹了一气。

香川慧子问,“老师为什么叹气呢?”

藤田猛然大声说,“近腾死了!战死了,在瓜达尔卡纳尔岛海战中战死了。”

香川慧子很是吃惊,说,“您是说您的朋友,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近腾上将?”

藤田微微点头,说,“是。”

“是什么时候的事?”香川慧子问。

“我刚刚收到的消息。”藤田的头垂了下去,很无力地垂着。

“我就是从南方调回来的,”本木说,“南方的战势很胶着,但是情况越来越明显,我们已经处于下风。”

香川慧子盯了一眼本木,说,“我们的海军力量,特别是重型舰只,并不比美国差。”

本木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说,“现代战争,打的是国力,日本的国力根本没法和美国相比,就像当年中国的国力无法和日本相比一样,美国的工业生产能力是日本的四倍,他们损失一艘战舰,很快就可以再建两艘三艘,而日本建造一艘都还要提心吊担地看着天,生怕美国人来轰炸,日本的战舰越打越少,美国人的战舰越打越多,拼这种消耗,日本又怎么能拼得过美国呢?日本又是一个资源匮乏的国家,士兵的子弹都要节约着射,炮弹就更不用说了,三年前,可以往南京城打出几十万发炮弹,但现在,面对强大的美军却只能打出几千发炮弹,而美军的炮弹就像是用之不竭的,铺天盖地的撤。”

本木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香川慧子没有去驳,她本就没有驳倒他的想法,她眼睛也落到了杯子上,盯着杯子里面微漾的酒。

气氛已经很沉闷,沉闷中纠合着几分哀伤、几分凄楚。藤田脸上浮着的那层笑早已被掀去,香川慧子这时才明白,在那层笑的底下,其实是悲哀。

藤田说,“我现在常常问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呢?太奇怪了,太奇怪了,我不是军人啊,我是做科研的,做教学的,已经完全把思想和精力全部投入到生物研究里去了,怎么会穿上军装,拿起军刀和枪,跟着那些赳赳武夫跑到这里来,为什么?”藤田说到这里,颓唐地塌下腰,身子蜷曲得像个核桃。

一阵沉默之后,本木说,“老师是迫不得己,是军部征调的您,您这是没有办法的选择。”

藤田抬头看了本木一眼,苦笑了一下,说,“大概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还是因为我自己的原因。”

本木颇有些吃惊,“老师您是说……您是自愿来的?”

藤田又拿起桌上的酒杯,放在鼻下闻了闻,然后滑到嘴边,呡了一口,再缓缓放下,说,“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夜,那时,帝国陆军攻下南京的消息传到了东京,整个东京都沸腾了,所有的人都涌上街头,欢呼着,高唱着,跳着,舞着,人们都因为这个消息陶醉了,疯狂了,从白天欢庆到夜晚,以至彻夜不眠,我也是那里面的一个,跟着高兴,跟着欢呼,也跟着唱,我们把一切的赞美都献给了神明圣武的天皇陛下,献给了雄壮英勇的帝国陆军,我们为帝国的如此强盛而自豪,为有这样神勇的无坚不摧的军队而骄傲。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说,都这么认为,我也是。可是,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欢悦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让我突然想起蛮荒的原始部落时代,那时,男人们出去征战,老幼和女人们在家期盼,男人们胜利回来了,老幼和女人们便欢呼雀跃,因为男人们带回来的是掠夺其他部落的战利品,牛、羊、食品还有奴隶,男人们的勇敢即是对其他部落的征服,掠夺他们的财富和土地,期盼的人所欢呼的正是他们可以拥有了这些财富和土地。如今,我们的举国欢腾,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帝国的强盛?为了勇士们的威武?也许有,但最根本的,存在于每个人的心底深处而不能说出来的,就是那些蛮荒时代期盼者们的心理,但是,因为我们自诩我们文明,文明程度优于中国,所以,我们都不会把埋在心底里的蛮荒的原始心理说出来,我们的文明只是披了一件外衣,而且是一件并不漂亮的外衣。”

藤田半合起眼,犹如呓语一般,款款地说,“南京的城墙倒下了,东京的街头欢腾了,那个时候,我和普通的国民一样,为之陶醉,为之狂欢,我们没有去想,为了让城墙倒下,我们把多少条生命填在城墙角下,而在那堵城墙倒下之后,血腥和恐怖的杀戮,又让多少生命转瞬间消失。我们已经狂热了,就如同眼里充血的狂徒,丢掉了那件文明的外衣,赤膊上阵。狂热啊,是我们的整个国民培育了这种压抑已久的狂热,它在这个时候终于爆发了,爆发时,我们根本不去顾及它的代价和后果。我就是被那种狂热所簇拥,昏头涨脑地丢掉了教鞭,拿起了军刀,这把我甚至没有勇气拔出来的军刀。”

藤田说完,仍半合着双目,似是陷入了很禅意的深境中。本木突然有些不安,他的眼瞥向香川慧子,他知道香川慧子的身份,知道她的职业,知道她曾做过什么,知道她曾受过的教育和受过的训练,他深恐这时的香川慧子会出于对天皇的忠,表现出对老师的不敬。不过,他的担心却是多余了,香川慧子没有表现出对老师的不敬,她在静静地听,直至老师不说话时,她仍静静地等,像是基督徒期盼着听到福音,她的意识大概也随着老师进入了那禅意的深境,在那里,她仍听老师在讲,随着老师去看她不曾领略过的世界。

沉默了许久,还是本木先说话了,他说,“老师既然不愿意再拿这把军刀,为什么不放下它,离开这里呢?”

藤田略睁了睁眼,说,“不行啊,本木,我何尝不曾想过离开,可是,我离不开啊,军部不会放我走的,我的生命已经被他们拴在这里,拴在这座地狱般的防疫部里了。我明知他们不会让我离开,可还是提交了报告,然而没有等到批复,却等到了你的到来,我很意外,既高兴也不高兴,高兴的是在这样一个孤单艰难的时刻,你能陪在我身边,不高兴的是,军部在这个时候把你调来,他们的用意就显而易见了。”

本木说,“其实能陪在老师身边,是我最高兴的事。防疫给水部我是听说过的,但从没有接触过,这次突然调我来,我还很担心是否能胜任工作呢。”

藤田摇了摇头,缓缓地说,“你的担心,也正是我的担心,也许你可以慢慢适应,但是,本木啊,你不要想得太多,只把它当作一项工作来做吧。”

本木略一躬身,说,“是,老师,我会尽快适应新的工作环境。”

停了一会,藤田又对香川慧子说,“你的伤怎么样了?对工作有影响吗?”

香川慧子说,“谢谢老师关心,我的伤已经痊愈,对工作没有影响。”

藤田轻叹了一声,说,“作为军人,你已经为这个帝国、为天皇贡献了几乎所有的一切,在我看来,还包括着你的生命,至于你现的生命,完全是你自己夺回来的。本来,我以为你能就此回国休养,可你没有,还是留在了这里——”藤田说到这里,看了香川慧子一眼,没有继续往下说,他要等香川慧子接着他的话,给出一个解释。

香川慧子略一迟疑,说,“因为,我还有事情要去做。”

回复很简单,藤田从中摸不到起伏的脉搏,就又微微叹道,“好好珍惜吧,你的这次生命。我很想让我的灵魂随着我的身体一起回到祖国去,一旦灵魂和身体分离,我不知道我的灵魂能否飞越大海,回到我的家乡,我不知道那里的神社是否真的能把我的灵魂招引回去,我很害怕把灵魂丢在这里,这里到处都是仇视我的亡魂。”

香川慧子的脸垂了下去,突然也叹了口气,用一种很难听到的声音,喃喃地说,“是的,这里的亡魂能放过我吗?”

藤田的家宴始终被一种沉闷而凄楚的气氛笼罩着,笑声只有寥寥几次,更多的却是一次一次的叹息,就着这些叹息声,藤田喝多了,多得直不起身,竟迷迷呼呼地倒在桌边睡去了,他的夫人为他盖上一层薄毯,也不动他,让他继续睡,她告诉香川慧子和本木,藤田这两年一直失眠,难得能睡得这么沉,就让他这样睡去吧,最好能睡到明天早上。香川慧子和本木便就此告辞,离开了藤田家。

香川慧子又将走进她的办公室,尽管藤田的家宴很沉闷,但比起她要走进的那间办公室,要愉悦许多,她现在对她的办公室存有一种莫明的恐惧,她害怕一走进办公室,就看到桌上放着一件绝密文件,或是任务指示,也或是告发材料,她所害怕的这些东西,哪怕有其中的一样,她就要拿起杀人的刀,而刀锋上一定会染满血污。自从她的灵魂在空茫深黑中没有得到她整日崇敬的神族神裔们的关照,她就开始恐惧起那些腥膻的血,血从人的身体里流净之后,他的灵魂又将依附到哪里呢?是否和她一样,永远静止在空茫的黑暗之中?

办公桌上果然放着她所害怕的东西,那是一份标着绝密的文件,香川慧子的手微微一颤,指尖在那份文件的外皮上划了两下,还是把它打开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