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漫扬扬，不大，却笼盖住整个世界，模糊了人们的视野与内心。
梓瞳，从见到王浩的那一瞬，就感觉到心在痛，痛得无以复加，连日来的幸福感与喜悦感，仿佛一下子都不翼而飞，那样迅速与让她措手不及。
听到他充满不屑的说道：“和脸同时受的伤，里面打了十几颗钢钉……”
那该是一次多么惨烈的伤，几乎能把一个人完全的摧毁，他的脸，他的声音，他强健的体魄，无一不被重新塑造过。
如果你看过那种美式的科幻片，你一定对那些特种人的组成不陌生吧，什么钢铁侠，蜘蛛侠，王浩闭了下眼睛，身体里一痛，仿佛还记得自己在受过伤后初醒时，感觉到身子里咯吱作响的声音，那么多的管子，从不同的方位方向插到他的身体里。
不停的有人走过来，翻翻他的眼皮，听一听他的呼吸，周围是不停响着的仪器声，嘀嘀，嘀嘀，那是与他的心跳同步的，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心脏的跳动也可以这样的机械化，他甚至有一瞬，是魂灵飘于身体之外的，他看到那些身穿白衣的医护人员，看到他们面无表情，紧皱的眉间，仿佛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完整的肉身，而是一具随他们拆卸的玩偶。
他的喉管被割破，直接的影响是，他无法再发出清晰的声音，后来，再接好后，他的声音再不清越而是沙哑，那样的难听，与他重新合整的面相一样，连他自己听到与看到，都被吓到了，这不是他，可是，就是他，执着镜子的手，在抖……
“是不是很疼……”梓瞳问道，把王浩从回忆中唤了出来。
王浩的嘴角轻轻的挑了下，一边完美的下巴上，给人一种玩世不恭的微笑，梓瞳愣了下，不自觉的向前，手抚到他的下巴上，这微笑，不应该属于他啊，不是吗？
“是不是很疼？”她又喃喃问了句，手不自觉的，贴着他的下巴，慢慢的摩娑。
雪花微凉，贴在他们的面颊上，而她的指尖更凉，王浩略侧下脸，想避开，终不忍，只慢慢的承受着那微凉的指尖，一点点掠过他的下巴，再到他破损的脸上，他曾受过多少的白眼，听到多少人被他的这张脸吓得惊叫的声音，那些人，当着他，背着他，落荒而逃，他的样子，在他们的眼里，是魔鬼！
摩鬼！
如突然惊醒一样，王浩猛的回神，急燥的退后了一步：“我会吓到你……”
雪花飞舞，他没有听到梓瞳的任何声响，他慢慢的抬头，看到对面的梓瞳，她从不是个爱哭的女人，但这一瞬，他看到，她脸上，那清晰的两行泪，慢慢的滑下来，她离得他这样的近，近到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重新把她拥到怀里一样。
他曾抱过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独立倔强，在他生涩的怀抱里，知足的睡去，他不敢动，不敢碰她，仿佛她的存在是一个梦，她有多顽固，在他一次次生硬的拒绝之后，还会笑呤呤的站到他的面前。
“我不怕你，从来不怕……”梓瞳说……
王浩一愣，是的，那个女孩子也这样的说过，我不怕你，从来不怕，她固执的不听他的话，哪怕被他罚去跑一万米，她也生生的扛了下来，一圈一圈，固执的短发，在风中飘逸，不合尺码的军训服，后背上明显的被汗塌了一片，他有些惊慌，别的女孩子都娇滴滴的，在他要罚她们时，哭哭啼啼的求饶，只有这个女孩子，固执的宁可不认错，不道歉，也去接受惩罚。
她一直在跑，最后，整个操场上，只剩下他和她，他一直站在最初他厉声喝她的那个起点上，在她又一次跑过他的身边时，他听到她粗重的喘息，看到豆大的汗珠，落过她明亮而犀利的眼睛上，那双眼睛如果不是那么绝然冷淡，应该是很漂亮的，他是头一次见识到一个不足二十岁的女孩子那样的犀利与倔强，他不过二十多，从小到大，接触过的女孩子有限，一直以为，她们都是胆小而怕事的东西，是会流泪，会叫嚷的麻烦，但这一个不是，她跑过他的身边时，甚至还带着挑衅的目光。
“好了，不用跑了，你可以归队去……”他终于忍不住，说道，但那个身影只滞了下，却还在跑着，又一圈过去了，他终于忍不住，直接跟上去，“我说了，你可以不用跑了……”
女孩子扭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她竟在笑，那样的好看，她的睫毛都被汗水打湿了，唇边露出得意而霸道的笑，不言语，却挑衅的，脚下依旧不停。
他鬼使神差的，同她一直的跑下去，直到终点，他停下，却感觉到身侧的女孩子身子一软，他忙接住她，“哎，哎……”他慌了，叫她。
女孩子慢慢睁开眼睛，笑一笑，“我有名字的，我叫梓瞳，咱俩的梁子，算是结下了，我会记住你的……”
“我会记住你的……”梓瞳说道，她的心里，一阵的难受，无法言喻：“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王浩轻笑，如果他的脸上还有笑容的话，他不屑的摇摇头：“不过是凑巧，你不必记得，我不习惯被人记住……”
有时，相见不如怀念，记忆不如忘却……
“上天对你如此的不公平，你可会怨恨……”梓瞳说道，多年之前，她也曾这样的问过一个人：“当上天对你不公平的时候，你怎么能不去怨恨……”
那时的她失去了母亲，人如斗兽一样，见一个恨一个，憎恨所有幸福的人，憎恨所有有着信仰的人，因为她的世界是没有希望与信仰的，她最不喜欢听到那些古板的教条与无用的劝诫。
“为什么去怨恨呢，为着恨而活着，其实只是折磨自己，倒不如好好的活着，别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最苦，其实，比我们苦与累的人，还有很多……”他那时意气风发，年轻有为，充满了正义感与正确的人生观。
“你还认为上天是公平的吗？你还会再苦再累也不去抱怨吗？”梓瞳问道，雪落下来，不停的落，她想拨开这雪雾，看清她世界里的一切，来与去，过与往……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用了个“还”字。
王浩一愣，再向后一步，与眼前的梓瞳拉开一些距离，这样，他会感觉好过一点，这个梓瞳，从开始到现在，都会让他一直坚持的镇静瓦解。
“不，我不会抱怨，为什么去抱怨呢，我还活着，还能做我想做的事，看，我还可以呼吸，虽然我的脸毁了，但我还敢生活在阳光之下，虽然我的声音毁了，但我还能表达我所说的话，虽然我的腿里有着那些钢钉，但我还是一样的走路，除了阴天下雨时会疼一点，但并不妨碍我想跑的时候健步如飞……”王浩笑，这一刻，他不是魔鬼，也不是来自黑暗世界的某一位，雪花之下，镜片之后，梓瞳看不到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的坚定。
“为什么要抱怨呢，如果你抱怨，那就成了不懂得感恩的人，所以，我从不抱怨。因为，我还活着……”王浩说道。
“明……”梓瞳要伸出手去摸他的脸，却被他攥住手，他的手还是那样的有力，有力，可以给她指明前进的方向，带她走出生活的阴影。
手心的手，还是一样的软，记得当初他头一次握过一个女孩子的手，怎么可以如此的细腻光滑，柔弱无骨，他的手，从小时就开始做农活，后来又是在训练中磨练，骨节粗大，厚茧重重。
恍如隔世，半梦半真，他拽着那手到了唇边，轻轻的吻上去，心底悸动，那冰凉的指尖，仿佛还有着昔日的魔力，她的倏然闯入，他原本严谨无趣的生命，突然多姿多彩起来。
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她的执着，甚至让他当时的顶头上司都唏嘘，不过一个女孩子，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到底喜欢不，给人家个痛快话。上司气不过，捶在他的胸膛上。
喜欢不喜欢，他怎么会不喜欢，头一次，有个女孩子，那样对自己死缠烂打，说出俏皮的情话。
今昔何昔，一刹那已经是永恒，他忘情的吻上去，她的指尖，她凉凉的小手，她是他记忆里的珠宝，是他在弥留之际，还不曾忘却的存在，他甚至听到她的哭声，她的喊声，她叫他的名字，让他在生存与死亡的一线挣扎着回来，严如是不止一次的问过他：“梓瞳是谁，你在昏迷的时候，除了妈妈，叫的就是这个名字……”
他们的过去并不一定完美，记忆也已逐渐模糊，时光挡不住的匆匆流逝，这个时间上唯一的记忆仿佛就是这一刻，他温柔的一吻……
梓瞳感觉到手上那嘴唇的触感，他小心翼翼，仿佛第一次，他的吻，他的进入，他总是怕伤了她，他总是怕他自己太鲁莽，他总是拿她做小孩子，总是如此的疼惜，手尖有一瞬的凉意，她知道不是雪，只是一滴，却足以烫疼了她的身心，她惊呼：“明哲，是你吗？”
一声明哲，仿若惊醒了梦中人。
垂着的脸，蓦然的抬起，“对不起，你认错人了……”他冷冷的答，再松了手……
“不会的，我不会认错……”梓瞳惊叫，她要拽住他。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一个女人小声的惊呼。
两个人一起扭头，赵宇的老婆站在一边，一脸错愕的望着这里。
“不，你不要走，告诉我，是不是你……”梓瞳感觉到眼前的人在退缩，刚刚他那样的忘情，一瞬露出了他的本相，现在，他的脸上如冰如霜，仿佛又带上了魔鬼的面具。
她向前一步，却追不上疾走离去的人……
漫天雪花之下，人海茫茫之中，那个人的离去，如他的出现一样，那样的突然，他的背影，还是一样的硬朗，只是，他的步履有着生硬，他虽然依旧可以健步如飞，可是，终不是原来的样子。
梓瞳的心里好痛，痛得蹲下身子去，抱住了双肩，失声的痛哭，哭天，哭地，哭他，哭她自己……
为什么……
你怎么可以不抱怨，如果是我，一定会恨死了，恨死了这生命，恨死了这一切，恨死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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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肖昆与梓瞳都没有作声，各有心事，车子从繁华的市区驶到北郊，一忽进入到漆黑的公路，刚刚沿途那些闪闪的霓虹灯，都似一场场七彩缤纷的戏，现在，终于落到了沉寂里。
雪到此时，已经停下了，但路上却覆了一层薄雪，所以，肖昆的车开得并不快，车灯很亮，反衬得路灯昏暗，天色也是青灰，黑在很远之外，世界在此时，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还存在着，在孤独的行走中，除了静蔼，他们只听到彼此的呼吸与心跳声，肖昆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势开车，双手轻轻的扶在方向盘上，他眼里，一路风景如故，只是这车内太冷清，他想说什么，但刚刚梓瞳重新走进来时，他就发觉了她的变化，她的鼻尖通红，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他向后望了下，赵宇的老婆莫名的畏缩了下，但微向他摇摇头，示意梓瞳的样子，并不关她的事，两个人并不太熟识，所以，肖昆也无法去询问什么，只叫梓瞳坐下，下意识的要握住她的手时，却被她惊吓一样的拂了开，待到她意识到身边的人是肖昆时，她竟客气的说了句：“对不起……”
说出后，她和肖昆都一起的呆住了。
梓瞳回来后，他与赵宇的谈话也改了方向，赵宇的酒量很好，肖昆只喝了一点白酒，又坐了半天，所以，一点的酒意也没有，赵宇在分手时，还有说，打个车回去，肖昆笑着摇头，他还没有醉，头脑极清醒。
因为清醒，所以他能感觉到梓瞳的不同，她意外的沉默，木然的同赵宇他们告别，再静静的上车，上了车，就坐在座椅上一动也不动，她的手交叠着放到了膝上，看出她与平时不同，那叠在一起的双手，纠结得青色的血管都在异常跳动一般。
再长的路终有尽头，肖公馆出现在前方的视野里。
肖昆走近了，有人打开大门，他没有一点停顿的，将车开进去。
下车时，肖昆叫了梓瞳一下：“到了，还不下车……”
梓瞳像是从梦中惊醒一样，这才看了眼肖昆，肖昆看到她的眼睛里水雾一片，看着自己就如没有看到一样：“梓瞳？”他叫她。
梓瞳这时才看到肖昆，弯弯转转，仿佛终于找到了指路的明灯一样，她伸出手来，抓到肖昆的手上：“肖昆，我们到家了？”
“嗯，你怎么了？”肖昆笑，略弯身，将梓瞳从车里扶出来，他再关上车门，感觉到梓瞳的手很凉，他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披到梓瞳的身上：“明天还要降温，你可要多穿些，你的手怎么这么冷，现在可不能感冒……”
手上一暖，肖昆的大手，覆住她的，身上也一暖，心方慢慢的回暖，靠在肖昆的怀里，肖昆搂住她，一起向着主楼里走着。
终于到了他们的卧室里，暖暖的暖气，宽大的床，肖昆将她安顿好了，才自己走进浴室里，梓瞳听到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侧一侧头，被子轻软舒服，她晃晃头，把脸埋到被子里，心上说不出的感觉。
那个人说他不抱怨，那么，她也不去抱怨，也不会有什么所谓的后悔。
她曾把自己困在一个局里三年，三年里，她拒绝了可能有的幸福的机会，只一味的罚惩自己，不可以太幸福，不可以太早的忘了他。
因为她的真实，所以，她每次爱，都会付出无悔。
她一直是执拗任性的，孩提时代的伤心，少女时代的叛逆，不罢休，不妥协，仿佛要冲破缠住她的迷雾，直到杀出一条明朗的路，她对所有试图对她好的人言语刻薄，不留余地，伤人也自伤。
她爱上霍明哲时，就全力以赴，而如今，梓瞳知道，时光总是以不可逆转的方向与速度一直向前，已经回不去的从前，再流连与难忘，都是过去。
因为她曾努力爱，尽力爱，所以，她不会后悔与愧疚。
如同那个人的不抱怨，她也不会在现在来痛苦与纠结，否则就不会是她梓瞳，一直爱与恨都分明与绝断的女子。
感觉身后的床，埸陷了一下，肖昆上了床，有着他一惯的清朗味道，爱一个人，会连他的枝末细节都喜欢接受。
肖昆随手按灭了床头灯，刚要向下躺下，身侧的梓瞳却突然抱住了他。
紧紧的，仿佛怕失去了他一样。
“怎么了，梓瞳？”肖昆说道，头扭过去，见到梓瞳紧紧的埋头在他的背心里。
好不容易翻转了个身，再将怀中的人放置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梓瞳，怎么了？”
“没什么，抱抱我，只抱一抱就好……”她说。
肖昆伸手抱住她，不敢太用力，自从她怀孕起，他对她就好小心，仿佛她似容易破裂的瓷器，轻取轻放，不敢马虎。
“梓瞳，那阵你和嫂子出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肖昆说，梓瞳摇摇头，知道敏感如肖昆，自己隐瞒不过去，但她不想说，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说，“肖昆，我只想知道现在是真实的，你在我的怀里，我拥有你，你拥有我，命运的安排总有它一定的道理，我们没有办法去左右与改变，我只知道，我爱你的这一刻，是真实的，就像我原来，也曾真心的对待我生命中的每一段过往……”
肖昆轻轻笑笑，下巴陷在她的头发里，她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却没有去剪，她想到几个月后会生孩子，怕不会再细致的去做头发，那只有梳起来，会利落寡净一些。
“傻孩子，你从来不是矫情的人，今天怎么了，好吧，抱抱就好，我们就这样抱抱……”肖昆慢慢的收紧了怀抱，感觉到梓瞳的呼吸，温热而温柔的喷在他裸露出来的小臂上，他轻轻的笑笑，从怀孕起，他的梓瞳多少都有了些改变呢，他有时偷偷的观察她，会发现，在她一向平静的脸上，会有一些无意识的微笑，她会望着某一处发呆，然后再娇憨的一笑，那一刻，她就像每一个幸福的小女人，沉浸自己想象的世界里。
感觉到肖昆的手，轻轻的抚过自己的额角，自己的发际，自己的脸颊边缘，那般的温柔，梓瞳的心，在安静中，渐渐平稳，慢慢的意识模糊。
听到梓瞳浅浅匀称的呼吸声，肖昆知道她是睡着了，他一直浅笑的脸，慢慢的变得阴郁，梓瞳的手，终于暖了，不像那一阵的冰凉，他不知道她刚刚经历了什么，可是，却能感觉到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梓瞳，其实在刚刚，有着惊惧的感觉的。
是谁吓到了她的女人……
肖昆的眼神冷了冷，他说了，一定会护她周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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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梓瞳还没有醒，肖昆先醒了过来，他下床，下楼，在餐厅里，冷森已经等着他了。
“昨天和赵宇说得如何？”冷森问道。
“还好吧，他们虽然怀疑，但显然，他们没有我们一点的把柄……”肖昆说道，倒了杯水，慢慢的喝着，慢慢的望着窗外，昨夜的一场雪，外面白茫茫一片，看来后来半夜里，又下雪来的，有几个佣人，正在扫前门到车库的雪，已经扫出一条渐已成形的路来。
“我想，这个你也许会奇怪，会感兴趣的……”冷森说完，将几张相片扔到餐桌上。
肖昆听到响声，回过头来，握着水杯走过来，看到相片的人，他的唇角抿了抿，眉头一边挑起，有些不可相信的样子。（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