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古代小说 > 下堂 > 79、第 79 章全文阅读

刀刃划破肌肤表层, 除金属的寒温, 还有液体沁出的凉意。

卫国公并没有闪躲。

他出奇平静地,伸手捏住薄薄的刀刃。

木奕珩试图将刀尖再递入一寸。

久在黑暗中,他视线略能视物。

床上的卫国公, 似乎勾唇笑了一下。

木奕珩蹙了眉。

身后的烛火,不知在何时燃亮。

木奕珩脊背发凉, 骇然回过身去。

无声无息,没有半个多余的人影在屋子里。

他九岁便习武,耳力眼力都比寻常人精睿。他却没发觉, 身后谁人进来燃了烛台,又无声无息地出去。

如果对方适才对他出手……

回神过来, 卫国公已从帐内坐了起来。

白色寝衣外披了丝袍,不知从哪掏出一块帕子抹了下颈中。

火光下, 白色丝帕中央一点殷红, 卫国公望住那红点叹了一声。

“奕珩,行事之前,务要三思。你顺利潜入我公府之时, 便未曾生疑过么?”

卫国公半是教导半是无奈的语气, 叫木奕珩锁紧了眉头。

“若我如此轻易便能给人刺杀,哪里还会有今日的卫国公?”

朝堂纷争,政敌无数,这天下间无数的人想要他死。

卫国公见他抿唇不语,淡淡地瞥他一眼,自顾起身, 去桌边斟了杯茶。

茶水已凉透,卫国公过惯养尊处优的生活,冷茶入口,不由垂了垂嘴角。

他惯来喜怒不行于色,便是不悦,神色也是淡然的。

木奕珩就觉得,自己持刀在前,而对方面不改色,自己便如那跳梁小丑般,给人轻视忽略。

他“啪”地将刀往桌案上一拍。

卫国公身前的茶壶茶盏飞跳而起,溅起茶水点点。

卫国公抹去下巴上的水珠,颇不赞许地朝他看来。

“奕珩你瞧,你这般鲁莽冲动。”

“你便是恨不得撕烂了面前人,也该温文含笑,不露行迹,这般跳脱易怒,只会白白给人添了把柄,也易露出破绽,无法一击即中。”

“你越是深沉,旁人越是摸不清你的脉络。你越是平和,越易叫敌人放松警惕。笑语轻言,面不改色,当你出手时,才好一举歼敌。”

他瞧出木奕珩已然在暴走疯狂的边缘,心道,教子可慢慢教,眼前的乱麻却不能不解。

卫国公指着他身侧的圆凳道,“你且坐下。”

木奕珩眉头跳了跳。

说实在的,他从来没这么厌恶一个人。

便是讨人嫌如卫子谚,他最多便是揍一顿出气,不至叫自己憋得欲呕不呕。

眼前这位是端持什么身份在与他说话?他亲爹,生父?

他配么?

自小,他便只当自己是石头里蹦出的猴儿,从没奢想过严父慈母这种东西。

他眸子盯在卫国公身上,余光不住瞟向两侧。

他在盘算,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把握能在暗卫前来相救前,出手杀了卫国公。

卫国公挑眉瞥他一眼,淡笑:“奕珩,你还是稚嫩。”

木奕珩:“你他娘……”

话未说完,声音戛然而止。

卫国公淡淡一笑:“别闹,坐吧。”

木奕珩手里的刀,重的几乎提不起。

他移目看向外面屋子里供的香炉。

卫国公善解人意地与他解释:“我屋中长期燃此香。你初进入时,因一时犹豫,不曾杀我,便已错过最佳时机。这香于我这种普通人无用,是专用来对付你这种有武力在身的‘刺客’。”

木奕珩闭了闭眼,面上闪过屈辱神色。

他一撩袍角,在圆凳上坐了。

卫国公淡淡一笑,推一只茶盏过去。

“今日你我,好生议一议你祖母的事。”

木奕珩抿唇抬眼,没有说话。

他杀入公府是为什么,卫国公心知肚明。那么马婆子的供词没错,果真下手的便是他。

只可惜,自己冲动行事,着了这奸贼的道。

不但没能杀之为祖母报仇,如今,还把自己白白搭进来。

他不客气,举杯便饮,卫国公眸子一闪,轻笑:“你瞧,你人在我的地界,本就中了香毒,我递茶于你,你便该谨慎。”

木奕珩把喝空了的茶盏往地上一摔:“你他妈的有完没完!”

卫国公笑了,这一笑,竟有些无可奈何的宠溺味道。莫名叫木奕珩通体恶寒,狠狠抖了一抖。

卫国公道:“好,说正事。你既然寻我算账,想来,是将你祖母之死算在我的头上。这便是你稚嫩之处。我已到今天这般位置,我有何必要,出手毒杀一个内宅老妇,白白污了自己名头,脏了自己的手?她许是无辜,原本凶手想谋害之人,我猜多半是钰哥儿,而非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这就更可笑了。我乃孩儿亲祖,我后继无人,一心盼着此孙,出手毒害孙儿,却是为何?与你一般鲁莽可笑,争一时之气奕珩虑事,是否太想当然?”

木奕珩并非傻子,这些关节他也曾想过,可是除了卫国公,又有谁会把眼光盯在钰哥儿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身上?

他略一沉吟,冷静下来。

他未曾一入室内便动手,是在顾虑什么?大约隐约之中,他也想听卫国公辩一辩吧?

这可真可笑。

难不成他心里,对这姓卫的狗贼还抱什么希望不成?

这人两面三刀,心狠手辣,他有什么做不出?一头尚了帝女,一头毁人名节,害得母亲珠胎暗结几乎丧命,他却拿一幅慈父面孔来对他示好?

木奕珩指尖敲了敲桌面,轻蔑一笑:“那我听听国公分析,与我木奕珩结仇,且想谋我儿子的人,除国公外,还会有谁?姓马的婆子拿全家命赌,是要护谁?对女人如此有法子,叫她冒死背主行凶,有这种本事,除国公您外,还能有谁?”

一连三问,俱是不屑。

卫国公颇感头痛,此子不但冲动,且智力堪忧,该从何教起?

在木文远手底下,长成这样一株参天空心的歪树,木家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我以为我已说的很清楚。”卫国公目视木奕珩在桌上轻敲的手指,左手……大半时间,他的右手都是半握着,垂在身侧。卫国公抿了抿嘴唇,“奕珩,这件事你能不能交由我来处理?有些事我不便与你说,但你应懂得,此事绝非只与你一人有关,这是针对我们父子两人,不,是针对我们祖孙三人而来,为挑拨你我父子关系,离间你我父子情分……”

“呵!”木奕珩轻嘲了声,“国公真把自己当成了人物?今日我杀不得国公,不代表今后杀不得。国公且担心自己罢,木九自己的事,无需国公费心......”

话未说完,忽听院中一阵喧哗,卫国公眼神微闪,听外头报曰:“公……公爷……”

这般支吾,定是碍于木奕珩在场。

卫国公心情甚好,并不介意给木奕珩知道什么秘密:“你说。”

那声音迟疑片刻,方道:“是……是木家来人,说要接木九爷回去。”

卫国公淡淡瞥一眼木奕珩:“来者何人?木文远?”

带人闯他宅院强行要人,向来温吞的木文远倒硬气起来了?还是说,木奕珩前来行刺,本就是木文远授意?

木奕珩蹙了眉头。

他独自前来,就是不愿牵连家人,也隐隐地,不希望这人死于旁人之手。

外面回报的人道:“是木九奶奶……人在府门前,带了五十多名死士来‘接’木九爷……”

大有不把人交出来,就要将国公府翻个底朝天的架势。

木奕珩闪了下舌头。

他娘的!这婆娘是疯了?

一个女人家,带人围攻国公府,给人报送到朝廷,治她个“图谋不轨”的大罪......

卫国公闻言,额上青筋跳了两跳。

这一对蠢货!

…………

林云暖并不知道此刻卫国公父子在如何腹诽她的冲动举动,她只知道,她不能叫木奕珩出事,她不能失去木奕珩。

夜半他不见人影,加之之前说过那些奇怪的话,她不能不担心,他是做傻事去了。连夜喊来张勇,问出来龙去脉,她一刻也坐不住。

卫国公一心想认回木奕珩,他怎会做出这种会让木奕珩恨他一辈子的事?

林云暖直觉这是个圈套,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想过是否要去求木大老爷相助,可转念,她又觉得自己并无求人的立场。

木大老爷出面,这事的性质就要上升到朝廷争端中去,牵连必多。

总不过她是小辈,小辈便是行差踏错,也有转圜余地。

何苦连累木家?

她乘轿在巷尾,静谧的夜色中,听得卫府大门徐徐开启。

心跳的快要冲出胸腔。

万一是噩耗……万一全军覆没在里面……

她不敢看。

木奕珩身后伴着张勇、吴强等一众垂头丧气的侍卫。

木奕珩面沉如水,沉默负手从阶上步下。

他撩帘子,想骂一句“你是笨蛋么?这么危险的事为什么要做?”

他对上一双惊慌失措、而后大喜过望的眸子。

木奕珩的咒骂堵在嘴里。

林云暖甩手就是一耳光挥出:“你是笨蛋么木奕珩?这么明显的圈套你看不出?以身涉险谋杀亲父,你是嫌自己命长,还是怪自己福厚?”

木奕珩苦涩一笑,伸手揉揉她的额发:“是我不好,我下次……”

“你还想有下次?”

“......没、没有了……”

卫国公立在门后,久久无言。

他要怎么教导,何从教起?

他的儿子,从根骨上面,就已给毁了。

...............

马婆子受不住酷刑,在牢中自尽。

木奕珩手握着诸多人质,却没问出任何实质问题。

宫里,荣安立在窗前,托腮望着窗外的弦月。

卫府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荣安。垂眸看向窗前玉瓶中供着的水仙,她涂了大红蔻丹的指甲,狠狠掐在上面。

白色花瓣零落成破碎的一团。

她唇边,凝起淡淡的笑容。

卫臻以为她收买的是马婆子?

可笑,这种半途收买的奴才,谁知会否将她出卖,反咬一口?

她用的人,可都是卫臻身边的精锐啊。

卫臻的亲卫,去向马婆子通知“卫国公的命令”,马婆子岂能不照做?就是木奕珩再怎么审,马婆子从始至终,也不可能攀咬到她头上半个字。

这些男人,骄傲自大,自以为是,朝堂上智计百出相互倾轧,对女人从来不在意、瞧不起。

她倒想瞧瞧,卫国公此刻是什么脸色。

外头宫人低低的声音传来:“殿下,威武侯到了。”

荣安丢掉了那团破烂不堪的兰花,曳地长裙轻轻一摆。

她面容持重,端坐进椅中:“传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