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红柿小说 > 其它小说 > 后皇嘉树 > 第一章 傩与魔全文阅读

“咚,咚,咚……”沉闷的声音,不紧不慢,惊起几只飞鸟,惊醒几个瞌睡虫。临街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开了,大人们哈着热气探出头来;木门吱吱嘎嘎地被推开,小孩子们冲出门,朝街东口望着,小脸冻得通红。天已大亮,仍不见太阳,薄雾蒙蒙,总也不散。

“呛,呛,呛……”锣和鼓同时响着,越来越近,变得尖厉。

“噼噼啪啪”,鞭炮响起。一家水粉店的门口挑出一根竹竿,挂了一串鞭炮,炸落一地纸花。周围各家各户的大人小孩慢慢围了过来,躲着鞭炮,看着跳傩(nuó)的队伍。锣和鼓的队伍停在了水粉店的门口,锣鼓声却不停。男女老少自动把跳傩的队伍围了起来,小孩子们都往前挤。

两个男人并排站着,一个打鼓,一个敲锣,面无表情。他们都穿红色衣服和裙子,衣裙上印有一些白色小花,裙子只及膝盖,下面露出灰色的土布裤子。衣裙粗旧,皱皱巴巴,不知穿了多少年。鼓有脸盆大,沉闷并带着一丝破响;铜锣刺耳地颤动着,和鼓的节奏同步。一个同样着装的人从他们身后走了出来,双脚开跳,一左一右轮流着地,踩着鼓点跳到了圈子中央;双手也一左一右地舞动着,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一个硕大的面具遮住了整个头,张着夸张的血口,露着獠牙,瞪着拳头一样大的眼睛,恶过门神,赛过护法。

“跳傩了,快走!”吉永清拉着二弟挤了进去。还好,刚开始。

“是钟馗!”几个大孩子在旁边指指点点。

“那鼓,那傩,比石邮村的小。”

“这个不好看,等一会儿看傩公傩母。”

“钟馗”跳了几圈,又从敲锣人的身后拿出一把木刀,朝空中舞了一会儿,然后下去了。锣和鼓却不停,仍然保持着相同的节奏,咚咚地震着耳膜。从他们身后的红伞下走出两个人,仍着红色衣裙,带不同的面具,踩着鼓点跳到了圈子中央。面容没有那么狰狞,还有一些牵手的动作,好像有一点缠绵。

“绿脸的是傩公,白脸的是傩母。”这回吉永清认得。弟弟仍茫然地看着跳傩的人,傩公傩母的面具没有那么吓人了,但单调的节奏仍震得他有些不舒服。小孩子们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红色,舞动的鼓槌,目光发直,不知道演的什么。水粉店老板娘默默念叨:“傩神保佑,人丁兴旺……”

驱鬼,祈雨,求丰收,祝兴旺,傩神能应验吗?能给这家人带来与往年不一样的希望吗?吉永清默默地看着表演,耳膜忍受着单调的节奏。这是父亲喜欢看的东西,是什么意思呢?正月看傩,一年难得,总比闷在家里好。

突然,人群一阵骚动,傩公傩母的手脚都僵住不动了,硕大的面具停了下来,木呆呆地望着西头。随后鼓和锣也停了。这傩舞是舞停锣不停的呀!吉永清随着众人的眼光转过身去。人群闪开,跳傩的人退到街边,大家一起向街西看去。这时节还没立春,寒风从东边嗖嗖地吹了过来。

十几个农民衣衫褴褛,双手反绑,被拴在一根绳子上,垂着头,蹒跚过来。后面五六个黑衣人,手拿鞭子,不时地甩着,鞭子在空中一飞,“啪!”像爆竹在炸。走近人群时,其中一个粗壮的黑衣人故意昂昂头,脸上似得意又似不满,对着前面的农民喊道:“欠租不交,游街示众!”眼睛瞟着街边的人,将鞭子甩在走在稍后面的一个农民的背上。那个农民啊地一声惨叫,赶紧往前紧走几步。

弟弟的手猛哆嗦了一下,吉永清赶紧把他拉紧。那个老表好像只穿了件单衣,为什么不穿棉衣呢?吉永清把身上的棉衣裹得紧紧的。小孩子们吓得躲到大人的身后。大人们有的苦着脸,有的咬着牙,有的皱着眉,有的拉着自己的孩子,默默地看着一行人走过。

“昨年天旱,蜜橘收成不好,有什么法子呢?”一个满脸皱纹的人轻声说道。

“傩神保佑,今年风调雨顺啊!”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念道。

“这朱家太霸道了!”一个黑脸小伙愤愤地。

“贺家老表造孽呀!”一个老妇人擦了擦眼泪。

“去讨饭也别去租朱家的地啊!”

“不租那又能咋办呢?难不成往南去一百里。”

“那里有**。”

“当了**免得受这气!”

“小声!朱家的家丁耳尖呢。”

“……”

这新年与旧年一样,真假鬼乱串,小孩心颤,大人胆寒。许多人扫兴散去。演钟馗的人摘下面具,头发半白,面容消瘦,满脸沟壑,一脸无奈。傩头重新敲起了鼓,仍然面无表情;敲锣的人也跟着敲了起来,声音似乎软了一些,向西去了。吉永清看着稀稀落落的人群,和没精打采的跳傩人,心里很失落——破锣旧鼓想驱鬼,却招来了魔。

游街队伍渐渐西去,兄弟俩心里像吃了虫橘一样难受。家丁的脸比面具狰狞,家丁的鞭子比寒风刺骨。吉永清一阵心悸,拉着二弟往街东走,到街口往左拐入武庙街。这街很窄,最高的建筑是一座砖木结构的房子,样式和别的民宅都不同,有四根粗壮的黑色木柱,横挂着一块匾,上刻三个金黄的大字:关帝庙。

二人继续往前走。二弟问:“哥,我们家交不交租?”

哥哥耐心地说:“我们家有地,租出去了,每年都要收租的,今年也没收多少。”

“那我们……”二弟做了做挥舞鞭子的动作,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家雇不起家丁,爹妈都各忙各的,能收多少算多少了。今天玩够了,该回去做功课了。”

到家了。灰砖,黑瓦,木门,门的上方是木梁撑起的门檐,木梁刻着精致的祥云雕花,挂着斑驳的红漆。走进院门,穿过一个天井便是堂屋。堂屋有着大面积的雕花木门木窗,油漆也剥落了不少。中间的镂空花雕门开着,屋里两侧阴黑,中间一束光亮照在正面的墙上,上面挂着一副人物画,一个白胡子老头戴顶戴花翎,一脸肃穆,蒙满尘土。画像上方的木匾上隐约可见阴刻的四个字“诗礼传家”。一些墙皮落在了案桌上、牌位上,和挂着绿锈的铜香炉和铜磬上。屋梁很高,挂满蛛网和灰尘,隐约可见一些繁复的雕饰。

兄弟俩穿过堂屋,从左侧门回到自己的房里,各舀上一瓢水喝,要冲去那恶心的鞭笞声。屋里最干净的是一张暗红色的方桌,幽幽地发着漆光,椅子的前边已磨出了木纹本色。二弟调皮地朝哥哥一挥手:“这宝座让你了,我下朝了。”然后跑到院子里独自玩去了。吉永清管不住这个弟弟,只用眼瞟了一下。

“嘡!”隔壁,椅子倾倒的声音,然后是熟悉的争吵声,但比以往更尖厉。吉永清放下瓢,轻轻走到父母住的房间门边,门开着,他伸出半个头往里看。父亲和母亲在争抢一个盒子,那是一个沉香木做的首饰盒,平时母亲总是放在柜子里,很少拿出来。父亲身材干瘦,一时抢不过,抬手一扬,叭的一声扇了母亲一耳光,喘着粗气:“臭婆娘,少管老子的事,老子想拿就要拿!”

母亲衣服凌乱,头发松散,往后踉跄一步,在柜子旁靠稳,按着疼痛的腰。她回过头来,一双眼死死地瞪着吉父,两滴泪含在眼里却流不下来。母亲的眼睛里有股彻骨的寒意,吉永清吓得不敢动。她从牙缝里嘣出一句:“死到烟馆里别回来!”父亲喘了喘气,抱着首饰盒有点踉跄地冲了出去。

二弟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出门,跟到门口,伸头朝父亲的背影看了看。门外过来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色枯槁,把饭碗举到了他的面前,吓得他赶紧缩回去,把门关上。

母亲的眼神移到了门口的吉永清身上。钟馗的眼大而无光,母亲的眼却深如无底的枯井,不寒而栗。吉永清打了一个寒颤,如冰块直落到心脏,他赶忙缩回头,回到自己的屋里,然后听见母亲关门的声音。

吉永清轻轻关上房门,在桌旁坐了下来。父母的争吵本是常事,学堂的作业才是正事。他摆上笔墨,开始临摹字帖。他的颜体正楷,中规中矩,把纸挤得满满的,他不想浪费纸张的每一个边角。“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鬼脸,比鬼还丑的人脸,都会在颜棒槌的追赶下逃遁……

吉永清临摹完字,又帮弟弟描摹“……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宴,只照逃亡屋。”慢慢地,字由正楷变成了行楷,一滴清泪落在了纸上……

“老大,去抱点柴火来!”奶奶的声音。吉永清放下笔,跑到仓房抱了一捆干柴,送到厨房。有些柴枝很长,他就用脚去踩断;二弟也跑过来踩,他觉得很好玩。吉永清让二弟踩细的树枝,自己拿起柴刀砍那些粗的树枝。

母亲在灶台上忙碌,头发依然蓬乱,淹没在白色的热气里。奶奶往灶里填着柴,嘴里继续絮絮叨叨斥责着,说母亲不该去教书,不该去抛头露面,要三从四德之类的。这种念叨就像冬日的风号、夏日的蝉鸣,到时候它总会来的,你就不会在乎它到底是怎么响的。吉永清早已听烦,母亲也不回话,好像没有听见。

傍晚时分,灶火已经熄了,父亲还没回来,二弟四弟嚷着饿了。奶奶的小脚蹒跚到饭厅,对吉永清兄弟三人说:“你们先吃吧。”然后又对坐在厨房里的儿媳说:“等着,你男人多久回来就等到多久。”那语气是不容商量的,这是吉家的规矩。三妹吉永淑怯怯地抱着母亲的腿,一脸委屈,不敢说话。

兄弟二人和奶奶在饭堂吃饭,没人说话,只有筷子碰撞瓷碗的声音。吉永清偷偷地朝厨房看过去,见母亲坐在方凳上,看着灶火发呆,妹妹睁着圆圆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害怕那种眼神,赶紧躲开。空气中好像有一道透明的屏风,把自己和她们隔开了……

天色朦胧之时,吉家点燃了油灯。“咚咚锵咚咚锵……”父亲哼着铿锵的锣鼓声回来了,不知是哪个傩舞班子的鼓点,催着给人送殡似的,有点碜人。

奶奶坐在堂屋门口,阴沉着脸把父亲叫住。父亲往雕花红木椅子上一坐,斜躺着,身子只占了椅子的一半,不耐烦地剔着牙。奶奶尖着小脚在旁边走来走去,一边咳嗽一边数落起吉家的家世来——你爷爷当山东知府的时候是如何威风,你爸爸做南丰知县的时候置下了多少良田,怎么到了你这里,什么官都当不了,还只见往外出,不见往里进呢?天天在外面鬼混,怎么不给祖宗争口气呀?

父亲也不回话,那细细碎碎的念叨,早已从左耳进右耳出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他剔完了牙只说了句:“我已经吃过了,你吃吧。”就往里屋走。

奶奶拉住他:“是不是在那个回春苑吃的?”他也不答话,一甩手自个儿进屋睡觉去了。

奶奶唉声叹气地念叨着:“一代不如一代了……”

母亲和妹妹在厨房里胡乱地吃着饭。吉永清不敢多说话,沉闷的空气压抑着他的呼吸。堂屋和厨房的油灯轻轻晃动,把人影交叉投在墙上,一晃一晃地,像鬼影,又像驱鬼的钟馗。他带着两个弟弟回了房,早早地上了床睡了。他转辗反侧,想着这纷乱的一天,母亲的眼神好像要看穿他的五脏……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鞭炮声,之后又稀稀落落传来飘雨的声音,鬼影终于隐去……

阴雨绵了几天,终于停了。太阳穿过薄雾终于露出半个脸,斜挂天边,窗外的杨柳发出了嫩嫩的绿芽。

学堂快开学了,吉永清一大早就开始收拾上学的东西。“二弟,你的毛笔呢?”他抬头看时,二弟已经扔下书包,跑到院子里去了。

为什么母亲不送两个儿子到她任教的公办小学读书,而要多花钱到私立小学读书?吉永清想不明白。兄弟二人只有在放学后才能和母亲见面,但很难见到母亲的笑脸。只有妹妹在的时候,母亲才会浮起一丝笑意。不过,吉永清感到那丝笑也带着苦涩。

院子中间,三妹正蹦蹦跳跳地转着圈,清秀的脸庞绽放着灿烂的笑脸,脑后甩着一条又粗又黑的辫子,脚穿白袜子、黑布鞋。真好看,别人家的女孩儿都没妹妹好看。

母亲走到院子里,着一身旗袍,挎一个大包袱。她理理头发,打量着妹妹的一身,霞光映着她的脸,好像有了一丝血色。三妹像喜鹊报喜一样只叫:“走啰,去外婆家啰!”好像是故意眼馋两个哥哥。

这一声喊把三兄弟都招来了,二弟跑去拉着妈妈的衣服:“我要去!我要去外婆家!”四弟跟在后面喊:“我也要去!”细细的声音让人怜爱。吉永清跑出屋门,停在屋檐下的台阶上,满眼期待地看着母亲。

母亲默默地看着三个儿子渴望的眼神,轻轻说声:“走吧。”二弟高兴地跳了起来,跑在前面打开了院门。母亲牵着妹妹先出了门。这时,奶奶干涩的声音从堂屋飘了出来:“老大老二,早点回来读书!”吉永清随便应了一声:“晓得!”就背上书包,拉着四弟跟上了母亲。四兄妹跟在母亲前后,一路欢跳,迢迢只当寻常路。

外婆和舅舅住在省城南昌,离南丰有二百多公里路,好在路平,在汽车上摇了大半天就到了。下车后,几个孩子疲惫不堪,东倒西歪。吉永淑叫着屁股疼,吉永源嚷着肚子饿,吉永清则忍着,拉着四弟走。母亲拿出包里的几个烙饼分给几个孩子,孩子们一边啃着,一边跟着母亲慢慢往前走。

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往左拐进入府学街。这街比南丰的宽,行人比南丰的多,路上有一些人扛着木头走过,兴奋地相互招呼。吉永清疑惑地看着前面的景象——坍塌的墙、焦黑的木头、孤独的石柱,还有一群来来往往拣木头的人。他问母亲:“妈,这是——”母亲的脸上也很困惑:“这文庙,怎么烧了?”

走近以后,吉永清又看到了一段红色的高墙,上面凸起着四个大字“万仞宫墙”,一些红色已经斑驳,露出灰色的底子。他想起来了,去年来舅舅家的时候,这里还是一座高大的老院子,大门口有两个石狮,门旁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竖着阴刻了一行字:文武官员至此下马。那门比家里的门又高又大,屋檐高高翘起,还有一些金黄的装饰,气势恢宏,但已破旧不堪,没有见人进出。大门上方有两个金黄的大字:圣域,有的笔画已经脱落了部分黄色。有一次他和二弟从垮掉的半截墙翻了进去,看到一片荒草,蛐蛐在里面叫得欢。而现在它已是一片废墟,处处焦黑。街边的小贩都收起了摊,加入了捡木头的行列。

一队穿黄军装的人迎面而来,肩上扛着枪,脸上冻着霜,迈着整齐的脚步自西而来,向东去。领头的军人瞟了一眼冒烟的文庙和拣木头的市民,继续迈着不变的步伐。路人纷纷躲避,给他们让道。吉家兄妹靠在街沿,回头看着他们走过文庙,走过十字路口,又走过一座小桥,看不见了。孩子们方才回过头来,过了文庙后往左拐,进入一条小巷,开始活跃起来。

卢家院子也是灰砖黑瓦木门结构,前院比吉家稍大一些,有一间侧厅,舅舅在那里办了个私塾,教几个同族子弟念书。吉永清和弟妹们经常跟母亲到外婆家玩,他特别喜欢听舅舅吟唱诗词,那比傩舞鼓点声美妙多了。院子里的小叶榕郁郁葱葱,传出几声清脆的鸟鸣。一缕斜阳照在门槛上,照进前院,照进堂屋,照进侧厅。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在天为日星,在地为河岳,于人曰浩然……”侧厅里传来稚嫩的童声。母亲走进院子后,脸上有了一丝暖意,看着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前跑后。吉永淑跳蹿着跑在最前面,在堂屋门槛上直喊“外婆!”

已快到吃晚饭的时候,西下的太阳仍然在云雾中只露了半个脸,暖暖地照着外婆慈祥的脸。她踮着小脚,走到堂屋门口,双眼眯成了一条缝,脸上的皱纹也拉直了,拉过吉永淑的手,又拉着母亲的手,仔细瞧着,满眼的痛爱:“又瘦了,歇着吧。”

母亲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只喊了一声“妈”,就说不出话来了,掏出手绢擦着眼。

几个孩子围上来“外婆外婆”地直喊。外婆满眼怜爱:“伢子们,都听话吧?”“唉!”弟妹们围着外婆跳。吉永清放下书包,看着外婆的笑脸,自己也露出了难得的笑。他又看看堂屋的四周,比自己家里亮堂。中堂也有一幅画,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若隐若现,灰色的树干长着密密麻麻的疙瘩,一只仙鹤独立其间,白色的羽毛、颀长的腿显得格外淡雅古朴。画的两侧还有一幅对联“有道风为乐,无为水亦香”。那是行书,流畅飘逸……

外婆端出一盘蜜橘,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看着几个孩子吃:“旧年收成不好,贵了。”

母亲扶外婆坐在椅子上,帮外婆拍拍衣服上的灰尘,仍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外婆拉着母亲的手:“都怪你那个死老爹没给你选好婆家,非要门当户对。我早说过,人穷点不怕,只要争气。遇上这不争气的男人,就该女人受罪了。这是命啊!”

母亲用手绢擦去眼泪:“妈,我为什么要认这个命呢?”

外婆摸母亲的脸:“你那死爹说吉家祖上是清廷高官,家境富足,女儿嫁过去会享福的。结果呢,你十七岁嫁到吉家,给他们生了三个儿子,不错了,还让你出去挣钱。唉……现在还教书吗?”

“嗯。我不想回去了,就住你这儿。”

“好好好,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门口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舅舅!”几个孩子高兴地喊了起来。

舅舅跨进门槛,长衫及地,满脸笑意:“惠文,吉家怎么了?”

母亲转过头去:“哥!吉家早就衰败了,虽不愁吃穿,却像一个死寂的荒庙,只有戒律而无生气。我在那里只是吉家的生育工具,其他什么也不是。等老四满月以后,他们就辞退了最后一个佣人,让我自己带孩子。我怎么甘心只做个家庭妇女?所以我才去找了一个教书的差事,好透透气。”

舅舅皱着眉:“你男人还是只管游荡,不管几个伢子?”

“他把我的好多金银首饰都拿去输了。前些年我还劝他,现在我已经死心了。老大和老二还是我送他们去初小读书的。他?就当已经死了!”

外婆轻声道:“那个琉璃佛呢?”

母亲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布包来,说:“这个宝贝我一直藏着,没让他发现。还是放在您这儿安全。”

外婆接过布包,左手托着,右手打开那层布,露出一个晶莹剔透的佛像。佛像有一只手掌那么大,呈黄色,半透明,各个部位在阳光下闪着深浅不同的光泽——淡黄、金黄、橘黄、橙红,柔和的光,清澈的佛,佛像安详的脸……吉永清看得呆了,原来家里还有这么个宝贝,真想摸一摸呀。

外婆又把布包包好,交给母亲:“你藏好吧,有佛祖在身边,你会有出头的日子。”

母亲接过布包,问:“哥,文庙怎么烧了?”

舅舅叹叹气:“不知道是怎么起的火。荒了这么多年,也没人管。”

母亲拿着布包走进了里屋。舅舅把四个孩子一一看过,拍拍吉永清的头:“这样吧,你们就在舅舅的私塾念书,可以省几个钱。”

舅舅的身材很高大,可以遮住门外的阳光。吉永清使劲点点头:“好!”二弟只管吃蜜桔,一个接一个。三妹在那儿教外婆念拍手歌:“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你拍三我拍三……”

就这样,吉永清和弟弟妹妹们都住在外婆家,三个孩子在舅舅的私塾念书。四弟才三岁,瘦瘦的,黄黄的,总是爱哭,就由外婆带着。

私塾虽然没有官学大,但官学的先生没有舅舅会讲历史故事,像岳飞传、三国演义之类的,学童们都很喜欢听。吉永清还喜欢舅舅吟诗的样子和声音,喜欢学舅舅走路的姿势——腰板挺得直直的,每一步都一样长,都用相同的时间,用力踩到地上,好像有人在旁边为他数着似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