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当的日子就像坐过山车，日子一梭，几年就过去了。
顾秋明的生意和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去的经营部早已变成公司。他妈呢，一是上了年纪，已早有些做不动，再一方面是当门的自由市场在前不久让政府给拆了，但她还仍然在自家门口像对待仙人板板样养几只，为的是打发日子。
这天，顾秋明和妻子一道，带上他们的女儿回去接她，大老远便瞧见她一边照看着一群鸡儿子，一边朝他们时常回来的街口这边望，心里就知道她一定是在巴望着自己回去看她。临到了跟前，顾秋明报怨的对她说：“叫你别养。你偏养。”
她妈眼巴巴望他说：“我一个人呢。不养，这日子咋整嘛？”
“好啦好啦。我是来接你的。”
“我的鸡呢？……”
“带上一起走。”顾秋明不耐烦，朝她发气说。
顾秋明一家四口各抱一只鸡上楼，女儿在前面刚要开门，他妈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说：“乖孙女！你等一下哈！让奶奶先把鸡屁儿擦干净后，再抱进去！”
女儿舌头一伸，扮上鬼脸顽皮的自言自语说：“咦！从来都没有听见老师阿姨讲过——还要给鸡擦屁股？”说完，腾出只肉嘟嘟的手腕将手掌握成拳头向上一弯，朗声说：“揶！……”
回到屋里，一家人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为鸡们腾卧室。晚饭过后，他妈去了常为她准备的房间。顾秋明两口子刚要上床，女儿却从自己的房间带上那种即顽皮又诡谲，更有点神秘的小动作，悄悄告她奶奶状来了。她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我看见奶奶抱着只鸡在床上睡。”见他们有些不信，又补充说：“真哩！我进去的时候！那只鸡还从奶奶被窝的枕头边伸出头来望我呢！”
第二天大清早起床，顾秋明好奇的先去了趟鸡卧室，竟发现连鸡毛都见不着一皮，心就想：“我的妈！她该不会让四只鸡都陪她睡哇？”——心头正在纳闷，突然，听见外面的门铃好听的响了，顾秋明旋即去到门前将门打开刚要伸头往外瞧个究竟。门开处，只见他妈怀抱只鸡，后面跟仨，走门外进来，她一边进，还一边乐呵呵唱的说：“别人遛狗！老娘我遛鸡！……”
几天过后，顾秋明发现家里突然又多出几只鸡，更糟糕的是他妈还将鸡们全放了出来，这下整个家全变成了鸡窝窝；啪的桌子上一滩，刚擦掉；哒的凳子上，又屙了。昼夜不分，鸡鸣三栋，此起彼伏。“强奸咯！强奸咯！……”
家里早乱成了鸡窝，楼上楼下全都怨声载道。妻子还能忍，女儿的嘴却早嘟成了鸡屁股。顾秋明见事不妙，只好对女儿悄声正色说：“不许乱讲话！她是你奶奶！”
这还不算，最让他和妻子难受的是每天晚上当他们睡到最补人的时候，他妈都会跟吹口哨样在客厅里抽上一阵她一辈子都没有抽会的烟，那种在吸烟时因为口没能闭严所发出来的嘘嘘声仿佛在为小儿洒尿，过后她便会幽灵般悄悄地进到他们房间，不慌不忙；先悄声地拿上根小凳子到他们床边坐好；有时等一会，有时干脆就直接悄声用试探的语气叫上顾秋明小名问的说：“明娃子，你睡着了没有呢？——哈哈！你个死娃娃！我就晓得你是醒哩！”——接下来就又开始了她一辈子都从来没有讲清楚过的陈年旧事。每一次刚开始的时候，顾秋明都会装模作样听上一阵，待等到她讲不圆，快睡回笼觉的时候，才会不轻不重的顶上她几句，之后再等她满意的骂上几句后，回了自己的房间。但这回不一样。她骂过了，却见他妈仍然还赖在床前不肯离去。顾秋明心一急，朝她生气说：“还要人睡不睡啊！——你别成天都鸡啊鸡！你看看，我这屋里都让你搞来啥样子。依我说啊！这回咱——你就真不要再养喽，更不要再卖了。你看行不？……”
猜她咋说，她说：“好是好，可我就是想。”说完顿下，又直勾勾盯他说：“你不见我这磨惯的人最近一直挺不起精神，再这样——只怕我真要出毛病。”继而又说：“——唉！只可惜我现在人上点年纪，有些拢不动哩。我要能象你那样，能有辆车就好啦。”
顾秋明已不是第一次听她讲这样的话，也心知她在动自己“车”的脑筋，只一直没有揭穿她。再转念想想，感觉这样老把她同小孩样圈在家里也不对，——可是，让她一个人回去，假如哪天要有个三长两短身边没有个人也不行，最后只好心一狠，依了她，还同时半开玩笑半当真的对她说：“妈呀！你这次来折磨我这么长时间，原来是在打我车的主意啊！好好好！你够狠哩！——这回我就依了你！而且还连车带人一起送！让公司的司机帮你，也好让你在你从前那些鸡贩子们的跟前洋盘洋盘！行了么？……”
看得出来，这回她真的心满意足了，却还赖在床前。等又过好一阵，她才像从前顾秋明第一次问她那样对他开口说：“好是好。本钱呢？”
“啊呀！”这下顾秋明真乐了。他说：“妈呀！你还找我要本钱呀？我早给你算过啦！你现在没有十万，也该有个九万九吧？”打个顿，又说：“行嘛，就给你一千块钱做本钱。你看行么？”
他妈却说：“明娃子，过日子，有钱要当没钱过。将来我要走啦，不还全都是你哩。”
终于，大清早，顾秋明叫上公司的司机老张，各自手提两只鸡，脚下跟一群走电梯出来，再把他妈满意地扶上车坐好。他妈走了。
老实巴交的司机老张本是个乡下人，公司里上班多少会受点气。这下可安逸，跟着疯婆子老板样的顾秋明他妈只乡下赶场时开开车，卖鸡不用管（怕漏馅），平常只呆屋里煮煮饭工资照拿，还明里照顾了老板他妈。更不用看老板脸色。
自从那天他妈从顾秋明那儿走过后，整个人就如同回光返照一般，精气神全上来，特别到乡下进鸡的时候，那才真叫显摆！直羡慕得她过去那些老鸡贩子们啧啧傻眼。
一天下午，顾秋明走一家茶楼谈完生意出来，刚要去停在路边自己的车前开门，却见街对面正好有几个人围着他妈脚下的鸡，就好奇的绕她屁股后面走过去。他边走边心想：“要吗——劝她不要卖。要吗——劝她还是上他那里去住算了。省得老张成天跟在她屁股后面折腾。”
哪想，当他去到他妈身后的时候，正好听见有人劝她说：“哎呀——老太婆！你都这样大把年纪啦，还这么辛苦的卖啥子鸡呀！”
你听她咋说，而且还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当然，还有点装可怜样。她说：“哎呀！大姐啊！你们不晓得哟！——我那唯一的、背拾的、短命的、挨千刀的、塞炮眼儿的、贴墙壁打红勾勾的死娃娃不争气，坐班房去呐。媳妇也跑啦。还给我扔下个五岁的孙娃子要我这个孤老太婆养。唉！没办法得嘛！”
顾秋明一听，直气得脑壳嗡的一阵炸响。啥也没说，掉转身走了。
十多年前，顾秋明他妈真的“走”了，是抱着一只在她断最后那口气的时候，让自己给掐死的那只鸡走的。到他妈就要升天的那一刻，是顾秋明在殡仪馆跟负责火化的同志讲了许多好话，最后才在众人诧异的注目下，让那只倒了八辈子大霉的鸡陪上她；在一片沉重而又庄重的、慢四步的哀乐声中，进的那个铁炉子。
老远地，顾秋明先见高插在房顶处那圆筒子的顶子冒出股黑烟儿，化做一只鸡，去了；后见圆筒子的顶子里冒出股红烟儿，化做一只鸡，去了。
现在，也就是今天；当顾秋明追忆起从前他和他妈生活在一起的那些日子，虽然免不了会伸出许多感伤；但更多的，只能是接受眼皮子跟前的现实。